在山中将养了几日,薛晗骁身上的余热已彻底褪去,左肩的伤也开始结痂。 城中的捕快似听到了什么消息,陆陆续续派人上山搜寻,见到山贼尸体后当机立断将山头给封死了。 “看样子,那伙黑衣人已经走了。”破庙小院里,柳十七拿树枝拨了两下落叶堆,烤红薯的香味伴着火星滋滋喷出。 坐在门口的薛晗骁循着香味挪到她身边,跟她一块拨弄落叶,眼中森然:“元青的动作不慢,扬州各府衙应当是知道情况,加强了防备。原本他们敢这般放肆下手,是因着没人知道我来了扬州,眼下却不同了,我若是真出了事,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假传圣旨,刺伤重臣,真要追究起来,他们可吃不消。 柳十七手肘支在膝盖上,胖爪子捧着小脸问他:“看来知府大人是有意献都督这份殷勤了,那都督您呢?跟他们一块下山吗?” 一颗火星毕剥到薛晗骁脚边,他目光淡淡扫过,抬脚踩了上去:“我不喜欠别人人情,尤其是陌生人。” 柳十七料到他会如此,也不意外。官场上各方利益盘根错节,有时候别说是陌生人,就连亲朋至交都要小心提防着,稍不留意就能叫人阴了去,她那宋老爹不就是这么丢的官吗? 见火苗减弱,她又添了一波新叶,看着嫩绿在火舌的舔舐下一点点卷起变黑,她突然起了兴致,捧着脸笑眯眯看他:“没想到都督您的命这么值钱。可您对我这般放心,就不怕我突然起了贪念,趁您熟睡时一刀将您结果了?” 薛晗骁眼睛一亮,墨眉飞扬:“原来你要这个。” 说着便丢开树枝,拍去手上的灰,抓起柳十七的手压在心窝上,凑到她面前柔声低笑:“眼下,我的心就在你手里,命也在你手里,想要?尽管拿去?” 跟着坚实的胸膛,心跳强有力地不断撞击着她的手,同他炽热的视线一样,容不得人拒绝。柳十七一呆,像抓到了火炭,烫得下意识要缩手,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都督您……可真会说笑。” “倘若我是认真的呢?” 啪叽,干瘦的树枝从她手中滑落,孤零零地倒在地上,幽怨地望着他们。 长睫颤了颤,她慌忙低下头,盯着那团火苗,不敢乱看,小心脏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薛晗骁再靠近,眼睛亮得吓人,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同自己对视。他的表情极其认真,语气虽温柔,眼中却露出了居上位者独有的威慑力。 柳十七涨红了脸,目光叫那人追得躲闪不迭,心中又乱又甜,紧抿着嘴不敢说话。 几日的朝夕相处,休戚与共,彼此间似达到了某种默契,有时只需一个眼神,彼此就能心领神会。他说,他愿意将心给她,若说自己听后全然没有一丝心动,连她自己都不信。可他的心那么贵重,她又如何要的起? 他们靠得那么近,彼此的鬓发纠缠在风中,分也分不开。可却又离得那么远,隔着浩浩山海,有着云泥之别。 一声叹息轻不可闻,薛晗骁直起身子,眼中的明亮消失了:“走吧,下山。” *** 山下庄子里,离扬州内城还有段距离,两人却都饿了。 柳十七半偻着腰,甚是想念破庙里的红薯。眼瞧着就要烤熟了,却被这厮硬生生拽下了山,路上还得做贼似的躲着那批捕快,当真劳心又劳力。好容易捱到了有人烟的地境,想买些吃的填肚子,结果两人竟又出奇地默契,翻遍全身,竟连一个铜板也没能搜出来。 瞧着眼前这位贵公子悠悠坐在马上,一副宁可饿死也不愿下凡历劫的摸样,柳十七银牙暗咬,寻了间门面瞧着不错的私塾,硬着头皮敲门。 读书人,应当存着些恻隐之心吧…… 开门的是个鬓发半白的老头,打眼瞧了下柳十七的落魄模样,大手一挥,直接就要关门。 柳十七赶紧抬手撑住,隔着门板同老头较起劲来:“老人家,您就大发慈悲行行好,随意赏两个馒头就成。你我都是读书人,若非走投无路,在下也不想失了清高呀。” “知道知道,不就是你三岁丧父,五岁丧母,家里兄弟还染了不治之症吗?”老头干脆敞开门,自己往门前叉腰一站,就连眼角的褶子都写满了不耐。 “呃……”柳十七眉角抽搐,“不是的……” “那就是你家姐妹,叫官府老爷抢去做了小妾,或者卖入妓.院,不就是这些吗?你们这些江湖骗子,还能不能编排点新鲜的?”老头子见后头薛晗骁走近,又道,“也可能是哥哥,达官贵人也有好这口的。” 柳十七刚想否认,身后那人却大步上前斥道:“不是!” 她稍稍松下口气,感激地看向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歇会了。那人也正笑着看自己,有点阴,有点奸:“我是来卖她的。” 这回,还真是新鲜的…… “卖她?”老头子捻起胡子,鄙夷地看了柳十七一眼,连连摆手,“不要不要,连桶水都拎不动,要来何用?” “此言差矣,圣贤教导我们不可以貌取人。您别看她长得瘦弱,力气可大得很,在我们老家,十个庄稼汉干的活,她一人就能搞定。”薛晗骁的眼神明澈,似林间的一汪清泉。 “嘶……当真?”老头子半信半疑地打量着柳十七,“可我们这也不收苦力呀。” “此言还是差矣,我打小看着她长大,她的学问在我们村,那可是响当当的!村里的老秀才知道的,都不定有她多哩。”薛晗骁的目光慢慢飘到柳十七身上,笑得越发灿烂。 柳十七目瞪口呆,看着那两人一来一回地打着商量,估量自己到底值多少贯钱。真没想到,堂堂一个朝廷命官,侯门子弟,平日里瞧着仙气十足,不食人间烟火,诓起人来竟这么得心应手,连她都甘拜下风。 转念一想,感情这厮是想报山上自己有意躲着他问话的仇了! 见两人讨论地正欢,就差敲定最后的价码了。柳十七恨恨啐了口地,径直越过二人,对着门后两个偷听墙角的小书童行礼:“可否借在下文房四宝一用?” 宣纸铺开,柳十七刚刚落笔时,老头子还在一旁吹胡子瞪眼,很是心疼自己的笔墨,而当画面慢慢成形,山林秋色跃然纸上之时,老头子只记得瞪眼,胡子都快惊掉了。 “这幅画,换你几个馒头,可还值?”柳十七搁笔,俯身吹了吹墨。 老头子几乎把脸贴到画上,眯缝着眼细细研究,眸子转了转,紧着招呼人上来收画,生怕她后悔似的。遣人给了些糕点,又添了些散碎银两,如此便算打发了。 柳十七啃了口绿豆糕,回身正好撞上薛晗骁的古怪视线,知道他也饿了,扬了扬手中的吃食,扭头就走。 薛晗骁有些好笑,知道她在生气,便不去招惹,只牵马默默跟上。适才他的确是在为山上的事着恼,为她的沉默生气,便想激一激她,叫她同自己服个软。谁敢买她,除非那人不想看见明天的日头了。 可没承想却还有意外收获,这丫头,兴许比他知道的还要有趣。 “给你。”一只胖爪子突然递到他面前,打断了他的思绪。柳十七仍旧别扭地不愿睬他,将头转到另一边冷冷道,“你不是也饿了吗?别回头真饿死了,官府还得寻我麻烦。” “哦?”薛晗骁挑眉看她。 柳十七觉着后背痒痒,又催了一边:“放心,没毒,吃着还挺香的。” 话音刚落,举着的手腕突然被人抓住,她惊得回过身来,正好瞧见那人就着她的手吃糕子,朱色薄唇还有意无意地擦过她雪白的指尖,撩起阵阵酥麻。 “确实挺香的。” 女儿香。 *** “是十七姑娘!十七姑娘回来了!” “我的个神呀!真是十七,你可算回来了!” …… 柳十七本想从后门偷偷溜进院子,把薛晗骁安顿好之后才出来见大家,却不料店里各个边门,就连狗洞都有人盯着。 她的手还没来得及够着门锁,门已经叫人开了。一群人乌央乌央从里头涌出,男的锤胸口,女的揩泪花,小的抱住她的腿就是一顿嚎,生生将她淹没在眼泪之中。她安慰完小的,还要安慰大的,才拔出被抱住的脚,手又被人抓了去。 “我说,那个……” 柳十七试着往回抽手,谁知那人又加了力道,卯足了劲直接把她拽了过去,死死箍在怀中,伴着清爽的青荇味。 “十七,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回不来了。”成尧川紧了紧手臂,感受着怀中人的身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相信,她是真的回来了。 “成大哥,我、我……”柳十七有些喘不上气,锤着他的胸膛挣扎。 “不怕不怕,若是那帮山贼敢再来寻事,我第一个不饶他们!”成尧川拂着她的软发安慰道,继续揽紧双臂。 “不是,我、我……” 就在柳十七以为自己已然气绝之际,小臂突然从后被人抓住,硬生生将她拖了出来。重获呼吸的感觉,简直妙极,她又忍不住多吸几口。 可挡在她面前的人,瞧着似乎……不大妙。 “她说自己快憋死了,你还不放人?”整个人冷得好似刚从冰窖里出来,面黑如铁,眼中带刀,直凛凛刮向愣在门内的成尧川。 一旁的众人顿时不敢吭声,明明都是些走南闯北多年,见多识广的江湖中人,初一见这人,却都叫他周身的气势给骇到,心肝不约而同地颤了颤。神仙般的气韵,虎狼般的狠辣,在他身上浑然天成,感叹之余更多的是畏惧。 怀中温软骤然失去,成尧川呆了片刻,凝眉瞪向那个罪魁,正好瞧见他与柳十七相互牵着的手,脸色更是一沉,挺直腰板摆开架势:“你是何人?” 薛晗骁回头看了眼柳十七,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见她缓过气才安心。再转身看成尧川,眼梢重又染上冰霜:“她的枕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