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时节,天上不知叫谁捅了个大窟窿,雨水便顺势如柱倾下,绵绵不止,总也没个尽头。 今天难得赚了个大晴日,扬州城内百姓似倾巢而出,街头巷尾皆熙熙攘攘,吆喝声、杂耍声、嬉闹声连绵成片,华灯初上也不见歇。 瘦西湖上圆月当空,画舫争渡,丝竹袅袅,朦胧水烟中仍可窥得风荷于水波上娉婷生姿。二十四桥似霓虹卧波,恰有一艘画舫踏着月华悠悠转过。 甲板上,柳十七捧着茶杯咕嘟咕嘟直喝水,眼皮微微上抬,悄悄打量坐在对面的成尧川。 她素来好吃,尤其喜欢吃鱼,可眼下面对满桌的珍馐和花样不同的鱼,她却如何也提不起食欲。小胖爪子吱吱扣着白瓷杯壁,小心脏突突蹦得欢实。 “十七,”成尧川笑着夹起一块翡翠蒸鱼递到她碗里,“我今日找你来……” “好吃好吃!真好吃!”静如处子的柳十七刷的一下将鱼肉塞进嘴里,嘴巴动如脱兔,大眼睛眨啊眨,一脸真诚,就差把心掏出来了。 咔! 鱼刺受不住她这般真诚,英勇地站出来将她正法了。 “咳咳咳……”柳十七捏着喉咙干呕不迭,白嫩的小脸憋得通红,大眼睛里蓄出好些水,小胖爪子还舞着要找水。 成尧川连忙上前,夹了一小口米饭喂到她嘴里,看着她咽下后又泻了杯温水给她:“怎么不小心着些,又没人同你抢。” 柳十七滚了滚喉咙,确定鱼刺下肚后,才吁出一口气,抬头对他盈盈一笑,酒窝浅浅:“谢谢。” 女孩眼圈微红,眼角还挂着几滴晶莹,恰有一缕月光拨开纤云,晃进她眼中,吹开阵阵涟漪。只一笑,便笑得他心底漾起绵软云絮。 成尧川原本还有几分犹豫害羞,一下受了鼓动,借着勇劲一把握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十七,你我如今相识已有一年,共患难同进退,你是否曾仔细想过……我们之间的关系。” “咳咳咳!” 可怜的喉咙,才被鱼刺卡过,眼下却又叫茶水呛到。柳十七反手掩唇,双目含泪,边咳边念:“成大哥,咳咳,待我自然是没的说,咳咳,我也一直将您,咳,视作自己的亲哥哥。不,比亲哥哥还亲。” “哥哥?”成尧川眸光沉下,自嘲地勾起嘴角,反复呢喃着这两字。湖上漾起霭霭烟波,将岸边的斑斓花灯映得惨白,衬在他身后,风也吹不散。 柳十七垂下长睫,偏过头去不敢看他。她自然晓得,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可长痛不如短痛,既然自己永远没法给出他想要的回答,那就应当从一开始就绝了念想,纠缠久了伤人又伤己。 她试着将手抽回,却又霍地被他攥紧。沉肃的面容上,一双眼滋滋喷灼着火苗,亮得吓人:“你这么说,可是为了他?” 他? 柳十七的心忽然被人揪起一块,轻轻地捻了一下。望着杯中一圈圈荡开的水纹,就像那人天青色衣衫上的纹路,一下便碰翻了她心中的五味瓶。 相见时的欢喜,争吵时的气恼,依偎时的温暖,别离时的不舍,诉衷肠时的悸动,均在两月时光中,在她心底酿成醴酒,一饮即醉。 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尤其是她的眼睛。 看着她眼中的光一瞬亮起又一瞬暗下,成尧山只觉胸膛内被人塞了团雪,澌澌冒着寒气。他猛然抓起酒坛子灌下大半,似吞了刀子般,刮得五脏六腑生疼。浑浊酒水顺着脸颊淌下,在衣襟上泅出深色。 啪! 碎片纷飞,他拂袖行至船头,倚在栏上吹风,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叫自己清醒些。良久,他才回头看她,双眼叫水光浸得澄澈,更添几许苍凉,喑哑道:“先前店铺的事,我是该好好谢谢他。倘若不是他,我们兴许都要露宿街头。” 看着这样的成尧川,柳十七心绪繁杂,绞着手指坐立难安。 她知道,他素来骄傲,便是最困难之时,也不愿开口向旁人求助。那日庆功酒宴,店里上下都赶来凑热闹,只有他独自一人关在房中喝闷酒。没能靠自己的力量保住店铺,他比谁都难受,可又不得不强自忍住,不叫旁人坏了兴致。 成尧山揉了揉额角又道:“可你不一样,他想要什么谢礼,我都可以拱手赠他,可若是要抢走你,我绝不同意!”心底似有根针扎着,疼却说不出口。 “成大哥……” 想开口解释,他却摆了摆手:“十七,你向来聪慧,难道真不知道,你们俩中间差着什么?” 湖上忽然卷来一阵凉风,叫柳十七心头一颤,倏地睁大双眼,又垂了下去。 “像他们这帮侯门子弟,世家纨绔,哪个不是见一个喜欢一下,日子久了,腻了,又换下一个?”湖心之上,月光泛白,照得成尧山的面容森凉如水,“他若是真心待你,怎会一走了之,整整两个月,连个口信也不曾捎给你?” 柳十七仍旧垂着头,脑子里乱做一团,熬成了一锅粥,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手指声声掐进掌心,印出鲜红痕迹。她想反驳,可成尧川说的句句属实,叫她想驳也无处回嘴。他,真的只是在游戏花丛,而她不过是百花中一朵不起眼的狗尾巴草,兴起时取来玩玩,兴败后就弃至一旁,再不理会? 云泥之别,她比谁都清楚。 恍惚间,一双乌皮靴慢慢走入她的视线,柳十七心中微微一颤,待瞧清楚后又黯淡下来。 成尧山就着月光挨着她坐下,抬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掖到耳后,语气轻柔得似哄小孩一般:“十七,我知道,一时冲动的确会叫你错了方向,可是,感激归感激,感情归感情,他终究不是你的良人。” 碎发敛去,女孩精致的五官完全显露在外。她本就生得白嫩,又不喜脂粉,只抹了些薄薄的香膏,月光淋下,更显得她的肌肤脆弱如蝉翼般,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破。 成尧山不禁滚了滚喉头,目光向下,粉唇因适才喝水,带着几分湿润,愈发瞧着柔嫩。他无意识地伸手捧起她的脸,慢慢凑了上去。 旖旎尚未荡漾,柳十七却已挣脱他的手,倏地站到了一边。再回身看他时,眼角的晶莹已被擦净,眸子澄澈清明得只剩笃定:“成大哥,我敬你重你,即便没有他,你也是我最好的哥哥,一辈子最好的哥哥。” 声音轻柔似蒲苇,随风飘摇;语气坚定若磐石,不可转移。 月光懒懒枕在云上,风中隐约有箫声递来,缥缈不定,如泣如诉,不知清怨落谁家? 最好的哥哥? 大手颓然落下,成尧山摇头苦笑,木然起身,招呼船家靠岸,背影恍若空晾在衣架上的衣袍,毫无生机。 “十七,我相信,你这般聪慧,终会有明白的那一日。他非良人,相思无益。我可以等,即便你这辈子都不愿将真名告诉我,我也心甘。我不信,我足足等了你一年,会比不上他陪你十日!”说罢他便下了船,淹入这苍茫雾霭中,至始至终,头也不回。 甲板上,柳十七独自倚栏望月,湖上时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丝竹声,好似她此时纷乱错杂的心绪。郁结在心,她索性下船到街上散心。 即便过了两月,街头巷尾里依旧流传着那日薛晗骁当堂训斥扬州前知府的事迹。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更是舌绽莲花,将这事翻改成数十个版本,醒木一拍便口沫横飞,恨不得将那薛晗骁夸上天。 柳十七越听越气,丢下几个铜板愤愤离去,在道边寻了棵歪脖子树狠狠踹了一脚:“等等等,等你个大头鬼!” ***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京城,七十二坊间也同样流传着关于薛晗骁的传闻,内容却不大妙。 近来北地频频有军报传来,盘踞在草原的哈卓部屡屡扣边,许是觉着今年的水草太过肥美,吃饱喝足后便动起了中原的歪心思。 金殿上头,大臣们纷纷拟折上奏,请求出兵讨伐那些个蛮人,宣德帝也有此意思。可偏偏就是那薛晗骁,哈卓部的老对手,人人称赞的常胜将军,却极力反对出兵,还同皇上起了争执。宣德帝一怒之下,将他赶出了金殿,并下旨要他停职在家好生反省。 “哪有文官主战,武官主和的,这都什么世道?” “那薛二公子是不是太平日子过惯了,怕了那哈卓蛮子了?” “就他这样还敢称什么‘常胜将军’,缩头乌龟还差不多!” …… 外间纷纷扰扰,朝堂风起云涌。有人喜不自胜,有人坐立难安,有人优哉游哉。 优哉游哉的人,就是薛晗骁。 停职在家的第二日,忠穆伯的五十寿宴上,他正懒懒歪在树下最角落的地方饮酒。酒宴上的觥筹交错,明争暗斗似乎都与他无关。 “啧啧啧,你瞧瞧,之前皇上器重你的时候,你就算上茅房都有人巴巴等在门外给你递纸。现在呢?各个都仅赶着给你哥捧臭鞋,当真是世态炎凉呀~”沈湛抖着二郎腿,磕着一颗胖胖的瓜子悠悠叹道。 薛晗骁眼皮都不抬,笑问了一句:“那你呢?打算何时开始躲我?这里可来了大半朝廷要员,你就不怕被我拖累?” “得了吧你。”沈湛将瓜子皮呸到他脚边,翻着白眼啐道,“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就光是你肚子里的坏水,随便捣鼓出一滴都能将这园子淹得透透的。” 眉毛一挑,又拣了颗新的继续嗑:“天晓得你又想玩什么花样,还拉着皇上一块闹,这局摆得可不小呀!我呀,庸人一个,且等着看后头的好戏呢。” 见那厮仍旧眯眼小憩,不给半点回应,沈湛有气无处撒,只能百无聊赖地看向人群找乐子。忽而眼睛一亮,丢下瓜子,手肘碰了碰薛晗骁,兴奋道:“嘿嘿,就是他,那个叫宋则琋的。” 听见“宋”字,薛晗骁终于肯睁开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淡淡看去。但见一个文弱书生立在人群中,衣衫虽不及旁人华贵,可周身的清雅气质却叫人挪不开眼。 “他就是今年殿试皇上亲点的探花郎,这几日还叫那英国公和忠肃侯同时瞧上,争着抢着要收他为婿。瞧这架势,你这京城第一才俊的名头怕是不保。” 薛晗骁浅浅一笑,又合了眼睛。沈湛见激不到他,心中不耐,腿抖得越发厉害:“你不是最近对那宋家很感兴趣吗?这回人家来了,你倒不如直接去问,总比问我来得方便。” 说着他又皱起眉头,瓜子越嗑越不对味,凑上前又问:“近之最近来信总爱提那宋家二姑娘如何如何,你又来打听那宋家另一姑娘。我就奇怪了,你们俩去杭州,到底是办差去了,还是相媳妇去了?” 薛晗骁挑唇一笑:“又不是鱼跟熊掌,就不能兼得了?” 听他难得透了口风,沈湛眼睛锃亮,丢了瓜子坐到他旁边,追问杭州发生的事,从贼喊捉贼一直问到西湖泼鱼。 夜风抖落一树繁花,沈湛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瓜子仁从他齿间飞出:“可以呀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当年立马横刀的薛二,大名鼎鼎的常胜将军,竟输给了那女子的回眸一望!哈哈哈哈,这要是传出去,那些个京城闺秀不都得哭瞎了眼?” 薛晗骁淡淡扫了他一眼,竟不觉着生气,心里反而甜腻腻的。胜败本就是兵家常事,对她,自己输得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抬眸看着天上孤月,思念便溃了堤。两月未见那丫头,也不知她过得如何了? “你明日是不是要去扬州?说!是不是要去找那姑娘?”沈湛抖着手指兴奋道,“不成不成,我得跟你一块去。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能将你这祸害收拾得这么服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