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自归在人群中紧靠着莞尔。现在她把长发扎起来,车窗外的街景做她的背景,变化出一片灿烂。
早高峰已经过了,有空调的公交车内,烟云厚薄皆可爱,树石疏密自相宜,方自归没有被挤得七窍生烟,就背着莞尔的包,经过了外滩,在人民广场转车,再把莞尔送到了弄堂口。
方自归把莞尔的包递过去,“暑假开始了。要两个月以后再见面了。”
莞尔接过包,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不回家吃中饭了。”
方自归高兴起来,“那我们去哪里?”
“去徐家汇。我们先随便吃一点,然后去看电影。”
“那你把包放家里,我们再去吧。”
莞尔把包再递给方自归,“一到家,我恐怕出不来了。本来说好回家吃中饭的。”
“这样啊……”
“我们到淮海路先找个公用电话亭,我给家里打个电话。”
方自归有些惊讶,“你家里有电话?”
“这有什么稀奇啊。”
方自归当然是稀奇的。装一部电话几千块,厂长家里都还没装电话,莞尔家的电话,让人产生一种豪门的感觉。莞尔生活费比自己多,方自归本来还以为是东西部人均差异造成的,现在看来……这个差异是质的差异。
方自归重新背起莞尔的双肩包,跟着莞尔去徐家汇。
九二年,徐家汇开始综合改造,拆迁了大量居民。现在的徐家汇,开始露出一些新颜。
在一个公用电话亭里,莞尔用公用电话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叽里呱啦说起来。方自归虽然已经知道了一些单词,比如“结棍”是“厉害”,“册那”是“靠”,但对于完整句型的掌握还不是太好,还听不懂莞尔在电话里到底说了些什么。但莞尔说完,蹦蹦跳跳朝方自归走来,说明她反正搞定了。
美女果然是时间加速器,与莞尔一起吃了饭,一起看了场电影,再一起轧了一阵子马路,就到了黄昏时分。
“要分别这么久了,我们是不是应该有个正式的仪式?”方自归笑道。
“什么仪式?”莞尔道。
“我们接个吻吧。我们都已经谈了这么长时间恋爱了,到了现在这样的历史时刻,也应该”
“不行。”
根据韩不少的攻略,方自归早就应该得手了。但是让方自归有些着急的是,自己始终没有得手。
丁丁在人群中紧跟着甄语。文庙的墙面陈旧,有些涂料已经剥落,黑瓦屋檐下有一窝燕子,木门旁边,贴着即日起旧书集市每周日举办的告示。地面上摆满了各种封面颜色的旧书,甄语蹲在一堆旧书边,身后的丁丁只觉得一片灿烂。
人来人往,上午是集市交易的高峰期,因为下午会更热。无边落木萧萧下,热浪长江滚滚来。上海连续几天最高温度超过三十八度,丁丁背着甄语买的旧书,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九三年,上海文庙旧书集市建成,定为每周日开放。前一天甄语逛校内的“毕业班大甩卖”集市,没在大甩卖中淘到什么好书,甄语就到文庙来淘书,为马上到来的暑假准备一些精神食粮。
甄语淘书淘到中午。丁丁与甄语从文庙出来,穿过几条老弄堂,找到一家有空调的小吃店吃午饭。那时上海的老弄堂里,空调还是星星之火,难得看见谁家外墙上挂着空调外机。谁家如果挂着一只外机,不会觉得有碍市容,只觉得光荣,就好像一排烂牙齿中镶一颗金牙那样。
回到了女生宿舍楼,丁丁把背包递给甄语,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今天挺有收获的,让你受累了。”甄语笑道,“谢谢你。”
“上海这鸟天气,想不到夏天这么热!”丁丁道,“倒不是因为累,是温度太高。”
“天气预报说过几天可能会到四十度。”
“幸好马上回家了,矮马这样下去真受不了啊!”
“四大火炉里没有上海啊,没想到上海夏天也这么热。”
“宿舍里像蒸笼一样。诶,甄语,你晚上怎么睡得着啊?”
“忍着呗。”
“干嘛忍着,去小操场睡啊。”
广大上海市民家里还用不起空调,大学更不会搞特殊化,一个个宿舍热得像蒸笼。广大工大学子因地制宜,发明了在小操场睡觉的办法。
大操场是没人去打地铺的,因为大操场,是三十功名尘与土的足球场,不像篮球场是干净平整的水泥地。这个防暑降温的办法,许多工大学子都用。最壮观的时候,也就是天最热的时候,地铺遍布整个六片标准篮球场,星罗棋布数百个,其中,也有女生的地铺。这种波澜壮阔的人文兼自然景观,是十年后的大学生们难以想象的。
女生出来打地铺,常常结伴,或有男同学保护,从来没听说出过什么乱子,从来没有哪位女生睡到半夜,突然被偷香窃玉。有少数情侣,把地铺安置得正好相邻,也没听说在操场上发生过苟且之事。至少丁丁读大学那几年,操场没有变成操的场。因为,这毕竟是数百人共享的一个公共空间,所以同学们打地铺的秩序非常井然,目的非常纯粹,丁丁邀请甄语打地铺,虽然目的并非完全纯粹,但并不突兀。
“我不想在室外睡觉。”甄语道。
“有什么关系呢?朱斗妍和另外俩跟班,就在小操场打地铺的。”丁丁道。
“她们是她们,我是我。”
“我知道你和她们合不来。你不用跟她们在一起。”
“那我和谁在一起?”
“和……我就在你边上保护你啊,保证没事的。”
“不,我不要。”
虽然丁丁工大特色的合理化建议很合理,但甄语认为中国特色的传统更合理。
兽站在女生宿舍楼门口的人群中。这是一座梦幻如诗歌的房子,整个建筑静谧在黑夜,每个窗口都亮着灯,向上看去,一片灿烂。
已经让阿姨上楼通报,兽在等鞠雪下楼。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兽要还给鞠雪的那本书里,夹着兽写给鞠雪的情书。
兽和韩不少虽然是死党兼饭搭子,但两人有一个质的不同。韩不少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兽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巨人。在大二这个大限到来之前,兽要抓住爱情的尾巴,插上爱情的翅膀。
追求朱斗妍失败后,兽渐渐把注意力放在鞠雪和冉红身上,最后选择以鞠雪为第二个目标。
冉红虽然在四大美女中颜值倒数第一,其实也不是什么致命缺陷。客观地讲,人家胸部好歹是微微隆起的,聊胜于无。可冉红言语举止太做作的缺陷相当致命,反正电十八班男生普遍受不了,其中也包括兽。有一次,冉红就对兽阴阳怪气、玉音婉转地说:“哎呦,看不出来,秦以堪同学还知道请客啊?”冉红玉音刚落,兽后背上,马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对一个兽来说,兽皮变鸡皮,这个也太难了。
抓住鞠雪挺不容易的,因为她常常和朱斗妍、冉红在一起。兽曾经向朱斗妍表白,如果再当着朱斗妍的面和鞠雪腻歪……你让秦以堪同学情何以堪?所以,要对鞠雪采取行动,兽以为,还是要等鞠雪落单,就像非洲草原上的狮子捕食落单野牛那样。可鞠雪落单的机会少,这是兽的捕食行动一直延宕到期末的主要原因。
苦心人,天不负。有一天,兽终于发现鞠雪在教室里落单了,便立即决定,抓住这不可多得的黄金机遇期,就像九十年代西方产业转移时,中国抓住那些“三来一补”的消费品出口订单那样,凑了上去。
鞠雪生性文静,待人友好,在教室里“偶遇”兽,当然不会像小红帽对待狼外婆那样把兽拒之门外。所以兽抓住机遇和鞠雪聊了起来。兽这天思维敏捷,旁征博引,引得鞠雪和兽多聊了几句,让兽心里的希望和欲望,一起升腾了起来。两人聊起鞠雪正在看的飘,兽说自己对美国南北战争的这段历史,颇感兴趣,请求鞠雪看完后,不要急着还给图书馆,先借自己看看。
有了良好开端,兽不想再浪费时间了,但求爱的方式,兽踌躇了一番。上学期硬塞给朱斗妍一张电影票,并在朱斗妍面前朗诵十四行诗的方式,看来是不能再用了。兽想来想去,决定采取一种新的方式写首原创情诗送给鞠雪,这肯定比背诵莎士比亚的诗更有创意。为了赶时间,兽把本来看飘的时间,都用来反复琢磨情诗了,所以,此时兽还书给鞠雪,那本飘其实还没怎么看。
马上放暑假,离校前,鞠雪打算把飘还给图书馆,就制造了兽在暑假前向鞠雪表白的机会。
兽终于看见鞠雪下来,笑着迎上去,“谢谢你。”
鞠雪微笑,“不客气。”
“马上回家了,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也祝你一路顺风。”
鞠雪回到宿舍,把书翻了一下,一张纸就从飘里面飘了出来。
纸上,工工整整写着兽的原创诗。
致鞠雪
于是
在陌生人中间
再次寻觅自己
却找到了降落到凡间的你
山川望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