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霜秋醒来时,发现天已大亮,她躺在陌生的房间里,听到有人正在外室里聊天。 “金乌,你说仙君是不是又动了收徒的念头?上次收徒是什么时候?” “十二年前。” “才不是,上次是八年前好不好?” “八年前那位姑娘并未正式拜师。” “那又怎样,不也是师父、师父的叫了半年嘛。只可惜啊——贪心不足啊,都不问仙君的意思,就想要霸王硬上弓和仙君双修。” “你好歹也是个姑娘家,慎言。”那位金侠士憋了片刻,终于出声。 “你们还当我是姑娘家吗,切!好了,不说这个了,十二年前那个是怎么回事,那阵子我请假回老家相亲去了,不知内情啊!” “那个孩子心术不正,被仙君废掉了。” 二人聊得正欢畅,内室的陆霜秋却听得冷汗淋漓。她听出那金乌的男子,正是昨日的金侠士,仙君身旁的人,怎么会无事守着她闲聊,定是传话给她听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仙君准备收自己为徒吗?想到这,她却暗暗松口气,如果仙君有这个打算,那么对弟弟中毒就不会坐视不理了。 “我去看看陆小姐醒了没有!” 话音刚落,陆霜秋就看见有个圆脸的漂亮姑娘推门而入,见她醒了就笑道:“你醒啦!我去传饭!” 陆霜秋常年混迹在明月观,自是听说过一些江湖侠士的传说的。就连明月观里,有位居士都可以飞檐走壁,比平日话本子里都来的精彩。她还不知自己昨天就是被玉兔姑娘抱着飞檐走壁回来的,以至于早上醒来觉得有些落枕。她想,这姑娘定然是个大高手,在外面凭她的呼吸变化就判断她清醒过来了,心中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有些好奇和钦佩。食不知味的吃过早饭,那姑娘亲自过来伺候她梳洗,她推辞不过,只好从命。 “我叫玉兔,陆小姐。我是仙君的侍卫,以后你入仙君门下,自然也是我的主人啦。”玉兔姑娘一边给陆霜秋梳着头发,一边说着。 陆霜秋闻言一愣,手上的白玉簪就落在了地上,断成了两节。 玉兔姑娘只做不见,接着道:“昨夜里,仙君就派人去府上了,今早传回消息,陆小公子暂时已无性命之忧了,毒已经被压制住了,不过要解毒,还需仙君亲自赐药。仙君觉得和你有缘,有意收你为徒,不知陆小姐意下如何?” 陆霜秋听到这些话,心中喜忧参半,连忙道:“霜秋何德何能,竟然能得仙君青眼,实在是惶恐!能入仙君门下,霜秋求之不得!” 玉兔姑娘笑眯眯点点头,摘下自己头上的一支鎏金簪给她挽起了头发,才道:“只是,陆小姐,仙君收徒,有个规矩,就是一入仙君门下,就要与红尘往事通通了断了。” “怎样才算是通通了断?” “族谱除名。也就是说,你入了仙君门下,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勇毅侯府长女陆霜秋了,只有仙君弟子陆霜秋了。” 陆霜秋双手无意识的握紧,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选择。这不就是自己昨天所求的吗,还有什么不满意呢?可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心底一片苦涩。 回到陆府时,就见小叔亲自在大门口迎着,全府上下喜气洋洋,陆霜秋感觉这一切十分不真实,仿佛昨天整个陆府都阴云密布,今日就雨过天晴了。一年未见的小叔和颜悦色的问候了仙君他老人家,仿佛她和仙君很熟一样,然后毕恭毕敬的将她送到了陆家祠堂。在祠堂,她看见了一脸和蔼的祖母和神色漠然的母亲,还有满脸喜色都不知掩饰一下的陆氏宗亲。她就在这种喜气洋洋的气氛中被家族除名,甚觉荒诞。祖母十年来第一次拉着她的手,嘱咐她能被仙君选中是她的福气,也是陆氏的荣耀,要好好侍奉仙君。 等到除名仪式结束,陆霜秋去拜别母亲,白氏目光有些复杂,不似往常那样的冷漠淡然,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叮嘱她莫要任性,好好侍奉仙君。 “陆霜秋早知母亲厌恶自己,可是此去可能从此再不相见,见母亲还是这样不咸不淡,顿觉心中五味陈杂,不舍、委屈、希冀、不甘,各种滋味一时涌上心头。她不禁问道:“母亲,您没有别的要和我说吗?从此,我便不是陆家的人了,如果父亲回来了,您准备怎么和父亲交代?” 白氏盯着她看了看,冷笑道:“你借着你弟弟中毒,攀高枝入了仙君门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母亲!”陆霜秋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哭道:“母亲,您为何这样恨我?我不是您的女儿吗?自从父亲走后,就将我扔在明月观自生自灭,如今我被族里除名,可能今生都不复相见,您还说如此诛心之语!” 白氏微一侧头移开目光,不看她哭的样子,动作有些僵硬,却仍是斥道:“哭哭啼啼,哪有半点世家贵女的样子!” 陆霜秋故意用袖子使劲儿擦了擦眼泪,冷笑道:“母亲,我就问您一句话,那碗羊乳羹里,到底放了什么?” 白氏忽然站起来,满是血丝的眼睛蓄满泪水,似乎鼓足勇气,想要说话,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白氏一惊,立刻坐了回去,一脸的冷漠厌烦。 “大小姐,莫和你母亲置气了,她心里也难过着呢。老祖宗根本没和她商量,仙君通过宁王府传话过来后,就做主将你除名了。我可怜的大小姐,怎么就这么命苦啊!”乳母周氏走进来,拉着陆霜秋的手就哭起来。 “姑婆,别难过,我凭此攀了高枝,从此侍奉仙君左右,岂不比孤身终老在明月观强多了!”陆霜秋和周氏感情深厚,本想出言安慰,可说到最后,难免负气。以前她觉得周氏待她一片赤诚,比母亲要亲近很多,可自从昨夜周氏呵斥母亲,母亲却不动怒,反而小孩子一样依赖周氏,让她觉得心里有了一种隔阂,直觉周氏和母亲的关系并不像表面那样简单。可是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没有意义了。她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陆家没有一个人问过她是否愿意,也没有一个人想过她是否难过。从世家贵女,变成了无根浮萍,她此后的人生,将何去何从?倘若有一天父亲归来,见不到自己,会不会伤心? 相比陆家,陆霜秋在明月观的告别倒是慢了许多,仙君收徒的事情早已经传的沸沸扬扬,明月观里来道贺的居士络绎不绝,就连好多不太交往的世家都派人送了贺礼来。陆霜秋常年住在明月观里,身边只有两个服侍的丫鬟石英和空青,世家贵女的宴请从来没有参加过,这几日倒是发现忽然多了好多的手帕金兰之交出来。玉兔姑娘通知她仙君三日后就要启程了,要她做好准备,于是陆霜秋只得闭门谢客,收拾行李。 石英和空青一边收拾,一边落泪。两个人都是家生子,陆霜秋放了两个人回陆府。二人十分不舍,却也知道,小姐此去,恐怕今生都不得相见了。 这边陆霜秋在整理行装,零陵仙君正在关于陆家家族的宗卷。从前朝钟鸣鼎食之家,到今日门庭冷落,只剩下二房次子在礼部做了个闲职的家族兴衰史。事无巨细,从朝堂纷争到内宅恩怨,厚厚的几大本。 “仙君,这小姑娘也忒爱哭了些,你看,七岁时刚被送到明月观,足足哭了三天三夜,嗓子都哭哑了。啧啧。八岁时家里未接她回去过年,除夕夜又哭了一夜。十二岁时听闻家里以她体虚病弱,需要清修为由,解了父亲给她定的娃娃亲一事,又哭了半天。和她定亲的是永忠大将军的次子,要是没退婚,估计现在孩子都满地跑啦!啧啧,这几日,她也哭了好多次,这泪水啊,都够沏两壶茶了!”玉兔坐在一旁,翻着陆霜秋的那一卷陆家长女卷,边看边絮叨不止。 仙君被她吵得没法,揉着额头道:“这位大姐,你当话本子看可以,但能不能安静的嗑瓜子别评头论足?” 玉兔把宗卷一放,笑道:“仙君,陆小姐还没有入门,您这就开始偏心啦!我才比陆小姐大几岁,怎的我就是大姐,她就是小姑娘?她今年都十七岁了,也算不得小姑娘了。按照帝京的风俗,她现在这个年纪,做娘都不稀奇呢。” 仙君笑眯眯的看着她道:“玉兔,你已二十有五,按照帝京的风俗,叫你一声大婶也是合宜的。” “。。。。。。”玉兔默默无语,心道仙君这夺舍日估计是过去了,说话又这样难听了,于是继续翻话本子了。 仙君看了一上午,基本理清了整个陆氏家族的脉络。陆家本就是簪缨世家,在前朝也是出了许多名士,一直是朝中肱骨之臣,历经四代君主而屹立不倒。而前朝君主愈渐奢靡,到梁庄宗已经起义不断,国库空虚,到了梁明宗,被兵马大元帅钱元熙逼宫永庆门,发动了“永庆门之变”,软禁后下罪己诏,并禅位与钱元熙。钱元熙便是本朝的□□了。□□登基后,立国号为大兴,改元永初。□□登基后仍一边扫除各地起义军以及复辟余党,一边对朝臣进行大清洗,一直到永初四年才渐渐平息下来。此时前朝余孽已经基本销声匿迹,朝臣也基本大换血。二十四年前□□兵变时,陆家长子也是有从龙之功的。只是□□为了巩固政权,永初元年开始的大清洗,这些世家都是世代姻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就算是有从龙之功,大清洗也让陆家也损失惨重,最后只剩下陆老太爷这一房还未遭贬斥,但也元气大伤了。 陆老太爷这一房,有两任妻子,长子与次子是发妻所出,幼子是继室所出。长子陆修远因在“永庆门之变”时护卫□□重伤而亡;次子陆百川迷恋修仙问道,常年在外游历;幼子陆博伦只在礼部做了个闲职。□□时世家的日子是不好过的,许多新晋寒门子弟倒是大受重用。永初九年□□病逝,三十二岁的太子即位,改年号昭和,至今已十五年矣。当今圣上保持了提拔寒门、打压氏族的政策,因此陆家一直也不太受圣上待见。陆老太爷五年前病逝,到现在陆博伦袭爵的懿旨还没下来,就这样悬着。 “仙君,你这样先斩后奏,先大张旗鼓收了人,再来摸底细,回到三清观,魏老头他们又得念咒念上你几天。”玉兔终于看完了话本子,一边给仙君换热茶一边道。 “无妨。黄老头会高兴的,让他们掐去。金乌,你看出什么没有?”仙君喝一口热茶,微闭着眼睛养神,问题很自觉的跳过了看话本子的玉兔。 金侠士同样头晕脑胀,很想告诉仙君,当年师父让他习武,就是因为看他不喜读书,于谋略权术方面都没甚天赋。于是斟酌道:“仙君,想来这朝代更迭,氏族兴衰,历朝历代都在上演,没什么特别之处。属下只是觉得,陆小姐的父亲失踪之事,有些蹊跷。” 仙君微微点头:“嗯。陆百川少年时天资聪慧,又勤奋好学,无论是骑术剑术还是社论歌赋、各科学业都无一不精,一直是天之骄子。可却忽然开始寻仙问道,乃至于荒废学业,耽搁仕途,可是如此荒唐之举陆家竟然默许了,这很不寻常。” “十分聪慧的世家子弟,却忽然间不走征途,开始行踪不定,这和——白泽司的门徒何其相似!”金侠士心中一凛,想起陆家小姐那枚带着白泽司印鉴的鸿雁锦书球,抬眼望向仙君。 仙君笑着点点头,道:“孺子可教也,金乌,本仙君真想把你送到魏老头那去,他一定开心的很!” 金乌连忙跪拜道:“金乌已立誓终生侍奉仙君左右,请仙君成全!” “起来吧,我离不得金侠士的,怕什么,反倒是我应该害怕才对嘛!。” “那这陆百川失踪一事,现在查吗?” “暂且放一放。还不知道这头小鹿性子如何,能走到哪一步。如果可堪重用,再查也不迟。”仙君说完,自己也颇觉怅惘,他就这样把这头小鹿带离原来的生活轨迹,是对是错?如果她不能够适应今后的生活,该怎么办?一切是否还能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