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石二人走至龙瑞殿门前,一应宫女太监纷纷下拜。一个太监上前连连哈腰赔笑道:“左首座、石驸马,你们来了。那,郭大将军呢?” 左诀负手而立道:“师父亦是大病在身,恐不能前来。其间详细,已在回信中写了,请大监向圣上言明。” 那太监听了连连陪笑道:“好说好说。圣上在里面等着二位呢......”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个柔和低缓的声音道:“夏大监。” 那太监回首一看,看见台阶下立着一个身着华服的翩翩君子,身旁跟着一个身形玲珑的少女。身后亦是立着一个玉人般的少年。 “哎呦,是长孙公子来了。哎呦,这下皇上一定很高兴了。”那太监冲着长孙紫宸行了一礼。 左诀转头,看见台阶下三人皆是风姿绰约。 当他看向那少女时,眼睛微微眯了眯。 长孙紫宸上前道:“这两位想必就是名震江湖的左诀左首座和驸马爷石敬瑭了。” 左诀微微行礼道:“长孙盟主。” 长孙紫宸淡淡一笑,回身对那少女说:“意孤,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 那少女抬眼打量着台阶上的人,低低地问道:“这是中正的人么?” 长孙紫宸道:“是啊。” “可我听说,郭崇韬将军不是要来的吗?” 石敬瑭拱手道:“这位姑娘,我家师父身染重病,不能前来了。” 花意孤“哦”了一声,点点头。一双妙目回眸上下打量着左诀。 “这下花姑娘可是不高兴了,她路上说了好久想见见名震天下的郭将军呢。”冠义微微笑道。 左诀微微点头道:“冠兄美言。”说罢看向花意孤。 他还记得月光下高墙上的那个少女,飘然若仙,也是像眼前的这个少女一样体态玲珑,挽着面纱。他记得那人遥远地站在月色里,可望而不可即。 不知为何,自从在风秋山被那少女巧计脱离之后,那身影便时而出现在左诀眼前。 毕竟,还不曾有过人能够从他手中逃走。还不曾有人能逃过中正的全城搜捕。 左诀不确定是否正是此人,只是情态身形的几分相像,在暗暗的月光下恍惚成了自己记忆里的模样。 花意孤看着远处月色下的左诀,锐利的双眸,冰冷的薄唇,傲然的情态,望之只觉凛然无情。 他和她隔着朦胧的月色,凝视着远处的对方。而那相互的注目,对方都不曾知晓。 那姓夏的首领太监见众人齐了,便道:“陛下已经召了几个大臣入内说了很久,诸位进去休要劳伤了陛下的心神,简单几句便好。”说罢,将门推开。 长孙紫宸和冠义为首,左诀和石敬瑭依次进去了。 “这位姑娘……不是奴才为难,是陛下之前未曾宣召你,你实在是不方便进去呢。”那大太监回身陪笑。 “无碍,你进去侍奉便是了。”花意孤一看那太监的神态便知,说罢摆了摆手冲他一笑。 因是长孙紫宸的贵客,太监不敢怠慢,陪着笑进去了。 左诀等人在偌大的金殿内大步走着,石板硬冷嗒嗒作响。到了御前,看见一人身着朱色大袍一人身着紫色长服跪在床前。脸上皆有泪水。那紫衣人回头看见这行人,面露微微喜色,拜道:“父皇,紫宸和妹夫来了。”那朱衣人听闻,回头看到长孙紫宸冠义等人,眼底闪过一丝不悦。那目光略过石敬瑭也是一般。 左诀、石敬瑭、长孙紫宸向前拜道:“参见圣上。” 病榻上的中年人虽是气数将尽,但仍看来英武奇伟。此人正是五代中少有的明君,李嗣源。 李嗣源余光中见到长孙紫宸伸出颤手,想去扶他,却无力地搭在足金镶宝的龙头上。 “宸儿,不料你我……相见竟是如此情形。”李嗣源吃力道。 长孙紫宸咬了咬嘴唇,脑海里浮现起儿时李嗣源对自己的疼爱,青年时对自己的赏识。若是他不一再逼自己在朝为官该有多好。 那样,我就可以只当你是个慈父,而非君主。 长孙紫宸道:“宸儿性子执拗,还望伯父恕罪。” 李嗣源咳嗽了几声,摇了摇头。 “你和珂儿自小要好,如今你是盟主了,伯父想你……往后好好帮衬他。” “是。” “厚儿,你往后要多问珂儿和宸儿。他们二人……可做你的得力帮手。”李嗣源断续道,“珂儿,手足不可相残……你要善待弟弟……” “是,父皇。”李从珂又是一行泪下。 “左少侠,朕那郭贤弟……既然不能前来……便望你交待一声,中正已是武林第一大派……又处于京城,望你们能帮衬……新帝。”说罢,李嗣源歪过头去,咳嗽了好久。 “敬瑭。”李嗣源喘道,“你也是手握兵权的机要人……也要帮衬新帝……战乱频仍,望你能给朕一个安定的边塞,才不枉朕和你师父对你的信任。” “是。”石敬瑭道。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有几句话,朕要和厚儿说。”李嗣源屈身咳道,身形颤动,已然不支。 “是。”众人退下,长孙紫宸眼圈一红。 长孙紫宸推开门,看见花意孤站在台阶下,冲她招招手。李从珂顺着长孙紫宸的目光看去,看见那少女美姿,正如自己在风秋山最后回首望去的那样。 花意孤一笑,迎上来道:“盟主哥哥,你还好吧。” 夏大监在一旁迎上来,低语道:“二皇子在偏厢备下薄宴,给诸位歇脚。请随我来。” 诸人走过雕梁画栋的抄手游廊,来到一偏殿,上写着“凤仪殿”三个大字。 李从珂道:“各位都是江湖一流人物,敝王略备薄酒于此给大家歇脚,还望大家赏个面子。” 石敬瑭道:“珂兄这是说的哪里话。” 几人礼让之后落了座。一个宫女上前先给李从珂斟酒,眼光却落在对桌左诀、长孙紫宸身上流转。 花意孤坐在长孙紫宸身边笑着看在眼里,捏了捏长孙紫宸的手道:“盟主哥哥,你抬眼看看前面。” 长孙紫宸不知有何事,抬眼一瞧,恰巧与对面的宫女对视了一眼,那宫女瞬时满面涨红,急急收住了酒壶,退下站在一边。 看着长孙紫宸不解的样子,花意孤嘻嘻的笑起来。看向左诀。 左诀啜了一小口酒,便不时与李从珂等人低声说着什么。凤仪殿灯火通明,当她真正看清他的面容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左诀身着细密织就的锦文朝服,在耀眼的烛光下显得流光溢彩。按照礼制佩戴的璎珞珠饰更是显得此人尊贵非常。这锦服珠宝穿在他人身上必是一派富贵之像,然而在他身上不是。朝服溢出冰凉的光晕,珠串叮咚作响亦显得冷涩。左诀的双眸就像黑色泥沼,冰冷地缭绕着白雾。若是不小心望了进去,怕是再也不能挣脱出来。至于他的面容,就像画工呕心沥血的画作,有动人心魄的力量,不能细视。 美好的脸,插在美好的脖子上,脖子又插在好看的衣服上。花意孤暗暗想着,撅了撅嘴,这人就不像个真人。 但虽是美的倾城,却也带不来半分温度。这种美,和他周全的礼数一样,本是能温暖人心的东西,但在左诀身上却显得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反之于长孙紫宸的温暖,花意孤感觉左诀的从头到尾都是冷的。 “花姑娘,你腰间系着的竹箫像是件稀罕物事。”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不同于长孙紫宸的温柔,那声音缓缓道来,触动人心。 花意孤低头看看,心中一凛。这箫是沐烟峰镇山至宝,她带在身边以防不测,可不会被他认出来吧。 “什么稀罕物事,不过是随手买下的东西罢了。”花意孤笑道。 “我曾听闻,沐烟峰有三尊镇山。容尊、武尊与乐尊。这乐尊便是野步箫和夜月琵琶。只是传闻,还尚未见过。”左诀笑道。 花意孤道:“谬赞了,我哪里有那么珍贵的东西。” 李从珂道:“花姑娘与我之前在风秋山相见时不同了,换上入宫的衣服,又戴上些首饰后又是另外一番耐看的模样。” “说到首饰,”左诀从怀中拿出了什么东西,起身道,“左某正巧得了一物事,想给花姑娘过过目。” 说罢,素手将掌中的手帕轻轻揭开,一股长长的玉蝶穿花的步摇精致奢华,现于手帕之上。闪烁出夺目的光。 花意孤抓紧扶手,身形一晃。 “你拿了我的东西,要记得还。” 她犹记得自己这样玩笑着说过。在风秋山,对着那高墙下的人。 是他。 原来那日阻拦我的人竟然就是郭崇韬的首徒,中正首座,左诀。 他认出我了? 这步摇为什么带在身上? 难道他知道他今天会碰到我? “花姑娘若是喜欢,那便赠予花姑娘吧。”左诀将花意孤一切神色收于眼底,一笑。 花意孤心脏攥紧,如果他已经认出了自己,自己还有逃的可能吗? 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我见意孤自己也有,不烦左首座了。”长孙紫宸的眼神落在步摇上,笑道。 花意孤站起身来,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不胜酒量,我先出去走走。”她咬咬嘴唇,扣紧右袖下的机关。 左诀道:“无妨,我陪姑娘。” 花意孤勉做一笑,快步走出殿内。 听着左诀的脚步声越走越近,花意孤抬起右袖,突然转身。 不料却撞到满怀的温热中,右腕忽的被控制住。 那人就势将自己揽入怀中,轻声道:“右手下果然有机关。” 男子的温热隔着布料汩汩传来,花意孤还曾与人如此亲近,急道:“你放开我。” “不放。” “如此,你周身的机关才没有用武之地。” 话音刚落,花意孤右腕一酸,整条右臂瞬间动弹不得。 花意孤的头正好在左诀的下颌下,情急之下她开始用力挣扎。左诀似是知晓了她的动机,右手将她压入自己的胸膛,下颌枕住她柔软的发髻。 “那日的刺客果真是你。”左诀低沉的嗓音吐在花意孤耳边,“你果然来了。” 说罢,督脉两大穴又被点中。 花意孤冷笑道:“你怎知刺客是我?可不要血口喷人。” “你今日为何来?为何要见郭将军?那股步摇是我从刺客发髻上抢下的,你见了之后为何失色?为何离席?为何想杀我?”左诀不急不缓地说道,“那刺客也是右袖中有机关,你同她一样。那刺客那日虽带了面纱,但你们的身形姿态,都很像。” 花意孤冷冷道:“没错。只是,那日只有你见了我,而且江湖人都知我是当今盟主的大恩人。你刚才那套说辞,就是说出去,能有几个人信?” “而且,盟主哥哥不会把我给你的。”花意孤续道。 左诀紧了紧手臂,道:“那我现在便杀了你。” “姓左的,我问你,我从何处来,为何要杀你师父。”花意孤道,“这些你现在定然不知。你肯杀了我?” 左诀嘴角扯起微笑,手臂又紧了些。 她果然聪明。 左诀突然低下头去,在她颈间略带沙哑地说:“今夜这么冷,姑娘衣衫穿的有些薄了。”吐出的热气吹拂起花意孤颈间的发丝,“你身上的机关看来不止在右袖中呢。” 此话轻薄至极。花意孤气得满面绯红。 左诀微微松开双臂,左手握一把剑,手一震,剑鞘褪了几寸。他将长剑露出的锋刃抵在花意孤颈间,淡淡道:“说。” “哼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说。”花意孤虽是害怕,但仍傲然道,“左诀,你有本事自己去查明。查的出来,我花意孤认了。若是查不出,即使杀了我,我也不告诉你!” “铮”的一声剑响,左诀双目被冷光一射,他微微皱眉,向前看去。 长孙紫宸一手持剑鞘,一手持一柄长剑,剑尖直指左诀眉心。 寒光泠泠,左诀感受到这柄剑入骨的寒意。 月光下,冠义李从珂石敬瑭纷纷赶来。 “盟主!不可!” “长孙盟主!” “大师兄。” 几人不敢上前。月光下,长孙紫宸持剑端稳,左诀站定了身子,冷冷地看着他。 “泠泉剑。”左诀冷笑道,“长孙盟主竟要用这柄剑来救她么?” “放开她。”长孙紫宸一字一字说出,掷地有声。 “花姑娘是我的恩人,希望左公子赏我个面子。”长孙紫宸冷冷道。 左诀斜挑了下眉,嘴角噙着冷笑看了看剑下的花意孤。 长孙紫宸身为盟主不惜与中正反目,他竟愿如此护你。 “我不放。”左诀冷冷道。 “大师兄,花姑娘再有不是,也是长孙盟主的恩人。你杀了她,如何向江湖人交代。”石敬瑭在旁急道。 左诀冷笑几声,手上一紧,突然眼光一扫过花意孤双目看着长孙紫宸的神色,那眼神专注,期待又信任。 他手臂一松,花意孤猛地吸了口气,腿有些发软。 左诀手中剑鞘滑下,严丝合缝地盖在剑刃上。他不说一字,只冷冷地拨开了那柄泠泉剑,大步走了。 长孙紫宸快步走向前,扶住花意孤,抬手抚上她的发髻,安慰道:“没事了,意孤。” 左诀在远处驻足。 他本想回头看看,但还是没有。快步径直走了。 石敬瑭留下,向长孙紫宸赔礼道:“我家大师兄做事一直事出有因,此事我再去问他。” 长孙紫宸一改温谦之态,面带愠色,不发一言。冠义李从珂则作揖回礼,将石敬瑭送远了。 花意孤扶着长孙紫宸的手,感觉四肢都凉透了。她深吸一口气,慢慢站了起来。 长孙紫宸抚摸花意孤的背,这时他才明白,有那么一刻,他差点失去她。 他的手拂过她的发丝,手指冰冷。 “谢谢。”花意孤站直身子,挤出一丝笑。 长孙紫宸扶着她,低头仔细看着她脖颈上的创口:“幸好伤的不是太深。” 直至此刻,花意孤才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为了自己不惜与中正派首座拔剑相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