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可是要在此叙旧么?”
听夏侯玄如此问,司马师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他犹豫着踌躇了下,遂打算直接说,“方才在朝中,陛下询问征西意见之时,夏侯将军怎不趁机劝阻?若你进言,想必陛下和大将军都会再做考虑……”
“??”
看着对方惊诧的表情,司马师硬着头皮继续道,“昔日,你我几人曾探讨过对蜀策略,西蜀偏远,地形险峻,只宜奇袭或智取,切忌正面强攻。如若贸然大举攻伐,结果难料,你忘了太和四年……”
夏侯玄讶于他半途喊住自己,更讶于他竟会说出这些,淡淡答道,“以前之事,年月已久,本人多已忘却,也不想再提。”
“这……”司马师一时语塞。
他已在朝内担任散骑常侍几年,虽然常在内廷,却始终没太学会官场的那一套虚与委蛇客套敷衍的表面功夫,面上不自觉间便流露出些许激切之色。这点浑不似朝堂中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多数官僚。
“事关边境安稳,并非私事……大人你,又何必疏远至此?”
夏侯玄视线淡然扫过他,声无波澜,“在下不过一介区区中护将军,凡事奉命行事而已。大人多虑了。”
他身后不远处有一排峭直挺拔苍翠欲滴的银杏树,晨风拂来,阳光透过银杏树的枝叶间缝隙,细细碎碎地洒在他的脸上,光影倏忽来去。
夏侯玄神情淡淡,像是对谈话内容兴致缺缺,面上却也看不出什么情绪。似是一派风清云淡,与我无关。
不远处两名侍卫瞧了一眼这边,禁不住暗中称奇纳闷。
奇了!今日夏侯将军怎同司马常侍在一处交谈这么久?这夏侯氏和司马氏两家不是早就断绝往来了么?……
几乎宫里人都知道,夏侯将军为人最是和煦,平素不管待谁都是彬彬有礼的,同他们这些普通侍卫也从不摆架子。却惟独和司马家不太对,尤其和司马师之间似乎过节甚深,往日里,两人简直形同陌路一般。
见左右不时向这边投来探寻的目光,司马师愈加感觉有些局促不自在。他性情冷峻刚毅,又有些急性子,并不是什么好脾气之人。这些年,或是因为往日旧事和心中些许愧意,才额外对夏侯玄多了份耐心。
司马师有些窘迫地两手叉握于腰前,略略犹豫了片刻,再次硬着头皮道,“今早,小女如意又留书出走了,不知是不是又去了贵府,大人要是见到她,烦请派人送她早些回去……”
三女儿如意一直很是令司马师头痛。
她虽然说起来是司马师的亲生女儿,却自小同司马家的人一概不亲近。不仅同素来严苛的爹爹没什么话讲,就连和祖父司马懿、祖母张春华,以及叔叔婶婶之间都透着隔膜。
其实,如意小时候的性情原本很是伶俐调皮。只是,她三四岁时,娘亲夏侯徽一夕猝亡,后来的继母羊氏虽然待她们姐妹几个很好,但那毕竟不是亲娘。再后来,如意就变得越来越沉默少言……
因为娘和爹原先住的院子早就封起来了,成了司马府的禁地,谁也不得擅自进入。如意在想娘的时候,就只能跑去夏侯府找外祖母和舅舅。
到了夏侯府,她也不太去府中别的地方玩儿,只爱呆在母亲出嫁前住的院子里,一个人在娘亲住过的房间里,往往一呆就是一天……
这些年,如意从小小女童长成十几岁的少女,女大十八变,模样变了很多。唯一不变的是,她像是刻意忽略了夏侯氏和司马氏两家的不相来往。每年总有那么几日,便一个人不请自到地去了夏侯府。
她人小主意正,小脑瓜里成天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时执拗得很,犯起倔来谁的话也听不进去,除了舅舅夏候玄——这点也是最令司马师头痛的,自己的亲生女儿,和自己不亲,却一心向着外人……
“如意也是在下的外甥女,在下和家人若见到她,自会照顾好她……”
夏侯玄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不咸不淡地答了句。随即缄口,不再多言。
他目光有些凉,唇角浮现一个淡淡弧度,似讥讽又似自嘲,转瞬即逝,又恢复一派淡漠如初模样。目光也随即转向别处。
对方摆明了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不欲交谈之意再明显不过。
司马师只得悻悻作罢,拱手抱拳,神色有些黯然道,“如此,有劳大人费心了。打扰了,大人请便。”
夏侯玄不失礼节地略一颔首,转过身去。
两人之间隔着丈许距离,一前一后穿过重重宫墙。
出了宫城掖门,一左一右,向相背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