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落山,那公署大楼便已热闹非凡。大楼前的一汪喷泉,水珠四射,喷得几丈高。一辆辆汽车里,走下的人一个个都衣冠楚楚。因是欢送法国公使团的晚宴,这宴会便带着些法国风情,女人们都带着丝质过肘的白手套,帽子上插着珍贵的羽毛,男士皆以西装燕尾服居多。府中的仆役们捧着金漆托盘,托着鸡尾酒与糕点,在人群里穿梭。 顾北铮手里握着只高脚杯,与周围的官员应酬着,目光却在人群里寻觅。终于,在宴会厅的餐桌前看到了沈涵初。 她依然只穿了件花领白纱裙,只是腰间束了根水蓝色的缎子,配着简洁的缎带饰帽,倒也素雅端庄。 顾北铮向周边的人欠欠身,向她走去。 “怎么不穿我送的?”他在她身后幽然道。 沈涵初被这忽然冒出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身去,见这顾督军逼视着自己,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顾北铮微微笑了起来,问道:“我有这么可怕吗?” “不是……只是……”她摇着头道,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顾北铮又是一笑,上前一步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送你的礼服珠宝,你怎么不穿也不戴?” “我……我不过一个陪行的翻译人员,穿那样华丽的服饰,实在是有些喧宾夺主。” “哦?”顾北铮侧头望着她,道:“如果是担心这一点,那倒大可不必,这里是我宁州的地界,他们是宾,我才是主,既是我送你穿的,你何惧什么喧宾夺主,我让人带你去雅致间换上吧。” “真的不必如此麻烦,况且那礼盒,我方才也已经还给您那位副官了。” 顾北铮闻言似有些不快,眯起眼看着她,两人一时无言。 沈涵初只觉得那气氛莫名地紧张起来,有些慌张地避开他的目光,低头去夹餐桌上的果食,一面想着要如何化解眼前的尴尬。 她这一低头,便露出一截白腻的脖颈,顾北铮看到了她耳后一条条淡淡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衣领里去,他心里便是一紧,只想着已过了这么久,她的伤疤居然还没好全;又想到近来明明天气燥热,她却一直都穿高领的裙子,原来是这个缘故。 顾北铮看得生生地心疼起来,那一条条伤痕仿佛烙在自己身上,既怪那纪铉武下手太狠,也后悔自己当初也下了狠手,再想起派人送她的礼裙是低领束腰的,她满身伤痕,自然是穿不得的,又想起那广慈医院开的药方子看来不行,得派人另寻名医才好…… 顾北铮一时间千般头绪,竟站在那里发起怔来。 沈涵初见顾北铮长时间沉默,更是不安起来,心中暗鼓一口气,看向他道:“督军的好意,涵初心领了,只是一来那般华服首饰,我实在是穿戴不惯;二来,涵初想问一句,这礼服首饰,是公署大楼出的公费,还是督军府的私产?” 顾北铮这才回过神来,问道:“公费又如何,私产又如何?” “若是公费,如今宁州多所大学连办学经费发放都有困难,还不如将它们折了现,以解学校的燃眉之急,而我身为教职人员,自然不能将公署大楼有限的经费的占于私用……”她顿了顿,继续到,“若是督军的私产,想必是因这次陪行翻译,您给我的一点奖赏,其实这公使团的事情能谈成,我的作用实在是微不足道的,这样贵重的奖赏,我受之有愧;所以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受领。” 顾北铮怔怔地看着她,忽然大笑起来,道:“沈小姐可真是口才了得,不过一件衣服,还能想出这么多推托之辞。” 沈涵初见他大笑,虽不明白这笑里含着什么意味,但到底是笑,她心里总算松一口气。 这些日子她随行翻译以来,倒是第一次与这顾督军单独对话的机会,自己是否要趁机为那些被捕学生和贺永麟之事?她想着想着,忽然又重新紧张了起来。 周围歌舞喧嚣,人来人往,确是不是一个游说的好时点,可若放过这次机会,下次又要等到何时?可若此刻当众提起,会不会弄巧成拙? 她正犹豫之际,忽然听到远处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召唤声:“沈小姐……沈小姐……人呢?” 隔着往来移动的人群,沈涵初虽见不到那人,但也听出是罗昌伦的声音。 这位罗司长,还真是不给她犹豫的机会呢。沈涵初心里暗叹一声,只好便朝顾北铮微微欠了个身,道:“想必是公使夫人那边有事,涵初先告退了。” 顾北铮向远处看了一眼,努努嘴笑道:“沈小姐请便。” 沈涵初刚离开,杨魏轩便抱着两个礼盒过来,对顾北铮有些无奈地道:“少帅,那个沈小姐,可真是不识抬举,你看,都退回来了。” 顾北铮看了一眼杨魏轩,也不生气,只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背影,悠然道:“我顾北铮看上的女子,果然是不一般。” 这夜的晚宴结束时,已是夜半时分,众人从公署大楼里尽兴而出,顾自散去。 沈涵初原也可离开,却因还想着被捕学生的事情,一直逗留在厅内,关注着顾北铮的行踪。 顾北铮被一众官员名流围着喝酒说话,她一直不得近身的机会,索性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慢慢等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等得昏昏欲睡,盹了片刻。等睁眼一看,刚刚还在厅内的顾北铮,已不见了踪影。 她起身,茫然四顾,厅内还零零散散的有几个人,她跑到跟前问道:“请问,顾督军往哪儿去了?” 那几人面面相觑,都说不知道。 沈涵初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沮丧地往外走。 翻译的差事眼看着就要结束了,难道求情之事只能不了了之?这样想着,她便更加沮丧起来。 公署大楼门口汽笛声不断,一片雪亮的车灯直晃人眼。 她四处张望了一会儿,见不到半辆黄包车的影子,便迈步走了起来。想来近日赴宴之人,多为城内的权贵名流,都是自家派了汽车来的,那些黄包车夫们也不会到此处来寻生意了,看来自己只能多走一截子路了。 她走了一会儿,便觉得肚里十分饥饿,方才的晚宴上,除了起初吃了点果盘,后面一直忙碌不止,倒真没吃上几口东西,如今大半夜过去了,肚里早已空空。好在这一带是宁阳的繁华之处,不远处正是宁州著名的歌舞场子,周围自然不乏热闹,卖花卖烟的都在周围穿梭吆喝,宵夜摊子冒着袅袅的香气。 她正要往夜宵摊子走去,忽然被一个裹着黑衣的大汉撞了一下,这一下撞得不轻,她吃痛地叫了起来,踉跄了好几步。她抬头正欲责备对方几句,却扑了个空。一转身,才发现那人早已行色匆匆地走了,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呵……”她气鼓鼓地呼出一口气,揉着被撞疼的腹部。 忽然,身后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姐姐,这是花房刚剪下来的花儿,开得可好啦,姐姐买一束吧!” 沈涵初扭头一看,是个卖花的小姑娘,瘦瘦小小,不过八九岁的模样,便问道:“小姑娘,你还这么小,你家里人怎么放心你出来卖花?” “原是妈妈出来的,可这几日病得下不了床,我怕这些花就这样撂在家里凋了,折了本,更没钱给妈妈治病了。” 沈涵初见她瘦得可怜,便道:“你这里的花,我全买了,你早些回家吧。” 那女孩一听,喜出望外,不停地道:“谢谢姐姐!谢谢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