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屋内李克思量,计划同费铎谈话内容,大都言说已毕。李克那厢却似不急着结束,明明当着后面有约,仿若还在专等费铎有何话讲。其实费铎并不欲再加赘言,眼见得盅内茶水将要见底,也不想多费口唾。二人又贪说了几句闲情,费铎便向李克告辞,自又是谢过一遍对面告知消息,承诺关照,再佐添些客套话语。李克也是一一回应,再随费铎起身,收拾过二人适才所饮茶盅,转放在小案下面木质搁台之上。费铎见状欲行帮衬,李克却只摆手,面色含春婉言谢绝。
李克非是不知,外屋之中已有他人在候,所候之事还偏与屋内之人担着干系。但李克却仍是不急不燥,盖因此事全貌尽在他计算之内。李克盘算:若费铎与奇思二人正得照面,他便只在旁观看反应,再计较下步动作。费父人情李克自需还报,费铎斯人他也要细细观察。只可怜那柯奇思,怎地招摇却都在事外。立时奇思若是知情,倒不知作何感想。正是:
天生美满,不用些儿心计算。莫听先生,引入深山百丈坑。
话休絮烦。谈话既行终了,李克便亲自开门送了费铎出去。二人还正自谦让之时,却齐齐瞥见旁坐柯奇思已然站起,默默迎在了一边。二人立时都写了惊讶满面,只是那李克面上颜色,颇似是强加装饰涂鸦上的,如何看去都作不得真。一旁闲坐一时的刀笔吏,目下倒是适时上前,言说柯奇思听闻召唤前来,已在此久候。李克闻言,登时连声道得抱歉,那致歉话语紧挨着刀笔吏前情陈述,好似他早知道消息一般。一番扭捏做作,反留费铎与柯奇思面面相觑在了当场。
那柯奇思较之费铎后到,他自是不知前人在屋内所谈何事,只是觉拖延空等不爽。然而一时当着上差前辈,他又不好轻易发作,只得忍耐了性子,垂手候在一边。费铎一阵惊讶已定,倒有些缓过神来,大约猜得李克这一番安排用意。这新任主编将此当事二人置于一处,其中一人已晓根由,一人却蒙在鼓里,他李克不发明言,只权作壁上观。待等费铎走后,李克再与先前不知消息的柯奇思交谈,自又可再单看一遍其人态度。两相对比可作周全打算。费铎暗忖,李克虽做他人僚属多年,然其久在场面行走,端是得耳濡目染,业已习得官家功力深厚,使得好一番“二虎竞食”手段。
费铎想来,此时同李克过话,还要思说得圆满才是。于是细加思索一番,才说道:“李编既然有约,方才是我言多絮烦,拖了时间,才劳烦奇思在此久候”,他话说至此,只瞥柯奇思一眼,微微颔首,又正色说道,“那上峰差下之事,我自当尽力遵办,李编勿加忧虑;我这边一应诸事,也还赖李编照应,费铎在此先行谢过”。
李克闻言,眼珠只在眼圈中一转,便会心了然:费铎这是将方才所说二事,给并作了一句道来。他心下也不由暗暗道得个妙。适才费铎一番言语,不明根由之人听来,还以为只言说了一事,只是语加谦辞,聊复尔耳。李克遂只口称得善,便不复多言,然费、李二人自是心照不宣。三人又再简单问候,费铎即行告辞离去,全身而退。
于是李克领柯奇思进至屋内。奇思尚未关门之时,李克又唤过刀笔吏备下清水一杯,自己方转进办公桌内坐定,再招呼柯奇思安坐一旁官椅之上。少顷,下吏呈了清水进来,又转出掩好屋门。李克方来同柯奇思说事。
柯奇思平日只做得一任责编,少得机会入得此门,上次得缘进来,恰好是与钱雷对谈。如今斯人已然去职,新任主编到任,这初次谈话,奇思难免内心惶惶。眼见得这屋内陈设被改了形制,原先若比作浓妆艳抹,现下便似是淡扫蛾眉。窗边角落还增置了绿植若干,仿佛是为祛除屋内铜臭浊气。
李克原作打算,若这番对谈,能探得柯奇思是玲珑通透之人,倒也无所谓将他收归羽下,以备后用。至于此次奇思要与费铎争夺利害位置,顾及费父襄助,只好一时委屈奇思。日后再寻好处补上,平衡一番也便是了。话说的,举凡世上御下之人,皆不畏见下争斗。因其相斗,实际俱在上掌握之内;而上因其斗,可辨之能力高低,忠心与否,亦可借机均匀权柄,制衡两厢。
然而柯奇思并不知前情,也不晓得李克其实已经了然他在外勾当。李克虽然也无怪如是行为,可方才送费铎出门至今,眼观得柯奇思行为局促,态度拘谨,便已先失了好感。只叹柯奇思甚事未做,恁地倒莫名丢了先机,也正是:
富贵自是福来投,利名还有利名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莫看柯奇思寻常在外多方经营,然而他所倚仗者,终是这社内身份。故而当着顶头上司,他还是立时矮人半头,全没了往日锐气,只把攥了那杯子在手里,仿若要将白水喝出滋味。自顾摩挲半晌,柯奇思也是无言,只等着回上面问话。李克一时消了兴致,也就不思多言,便说道:
“社内有意提拔一任责编到副主编位置。柯生最近多有作为,故而被提作候选。然尚待其余责编届时选出心仪之人。柯生当是多做准备。”
柯奇思闻言,立时倒是心花怒放,但觉光明在望,却偏偏见不到眼前这根可供攀援绳索。一叶障目之下,只对李克言道:
“多谢上峰属意。奇思定思好好应对。”
李克还以为柯奇思会据此多发几言,候得一时,竟未闻半句客套话语。李克眼见他全无投效之意,只自顾嚼了那份好消息,不思分享半点于人,心下暗暗思忖:如是莽夫,哪知与人交厚道理。其实,柯奇思出生市井人家,虽无过人之处,也不逊人半分。只是这与人相交本领,到底只末学肤受,仅晓得些皮毛;一旦遇着利己好事,所知规矩当即被置于了九霄云外。哪还记得事要有推让,不可汲汲受得;早已忘了功要分本末,上峰应得首功。
李克那厢虽然不爽,却也不好发作当场,只生硬敷衍了几句鼓励话语,柯奇思居然也不听弦外之音。李克又见柯奇思乘兴之下,竟连竞争之人亦是不问。心念是人如此见利忘身,哪还有意与其共担大事。李克也再懒费口舌,原准备用作交谈的时辰尚未用罄,就自急急结了谈话。直至退出里屋之时,柯奇思还是未及悟出其中门道。想来无怪,他不似旁人兼听八方。这飞来消息于他而言,已不啻喜从天降,哪还分得心思顾那左右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