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写作不是仅是创作的过程,更是个内心成长的过程。小波在故事的构建中越发认识到,他必须跳出个人的命运局限,投入到整个历史的洪流中去。他需要关注这个时代,关注时代中颠簸浮沉的人物命运,而不是自怨自艾于个人的不幸。一个人只有在历经苦难之后,却依然保持对生活最诚挚的热情,对人生的最深刻的思考,对生命的最终极的关怀,始终保持着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才能发挥文学的最大价值,才是个人精神的最高追求。
寒假回来,正好因为要参加族里老爷叔牛才兴的丧事,他决定回乡一趟。当记忆再次被打开之时,他才发现他对故土的深情是如此不能自己。与无数次向外的旅途相比,这是一次归途,一次回到生命原点的归途。
暌违十载,车子又一次在群山的怀抱里穿行了,他看着窗外的草木,一点点在陌生中寻找熟悉的影子。古老的乡村在城市化进程中有些落伍了,虽然可以见到一些新建的民房,但大部分的房子已经显得陈旧不堪,相比于城市的日新月异、翻天覆地,乡村已力不从心。
在群山之间,在路途之上,他先后看到了求学经历上的两所学校,一所是樟溪中学,一所是马桥小学,都已经大变样,樟溪中学改名虹口希望中学,而马桥小学也更名马桥希望小学。远看学校的面貌,除了仍在原址,没有几个地方是一样的了。
路边的田野也显得荒芜而破败,许多农田已经荒废,只有少数还能看到收割后的稻茬和一些经济作物,但仍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山野里,每一棵树木、一些浅浅的溪流,隐约能找到过去的影子。当河水仍自静静流淌,给人一种幸运的,他从这里长大,血液里流淌着山泉水,无论世事如何,肉体里是山川树木所滋养,对故乡的思念将随着生命永远地存续下去。
看着这些景象,一些回忆更加翻涌起来,那些留在山间的身影,留在水里漾动的波纹,在故事里存留的人和影子,化为内心最急的激流,他已经压抑不住内心的情感,禁不住泪如泉涌。
树木在生长
稻谷在饮露
只是不知道,我的血液
是否像家乡流淌的河水
仍然清澈
伴随着汽车刺耳的鸣笛声,他从车里走出来,脚步终于重新落在故乡的土地上。虽不似阿姆斯特朗登月的那一步意义重大,但带给他的情感更加强烈,此刻他的内心澎湃如潮。
举目四望,那蓝色的苍穹下,被四野的绿色包裹在怀里的小山村,恬静安详,又一次来到了他的眼前,停留在了他的脚下。那个在村口相迎的枫树,仍然挺立而肃穆,是最好的迎接,近乡情怯,他的心越发像一个初婚的新人扑扑直跳,他要再次见到故乡了。
从他上县城读书开始,这十年间,却是奇怪,故乡一直就在那里,相隔不过五六十里,却恍若天堑。十年的漫长时光,他竟从未仔细看过自己的故乡,有过几次的归来也只是做短暂的逗留,到家里祭祖,在祖先的坟前点两根油烛,烧几张纸钱,旋及返回。直到这一天,他才开始凝视自己生命的起点。
山川之上,仍然是成片的杉与松,或许是由于对木柴的需求减少,林子更加茂密,往山里走的路都看不见了。
由于村里的公路又重修了,不再是以前的羊肠小道,而成了宽有十几米的,级别也一跃成了省道。可惜的是已经不从村子里穿过了,改成一条直道,从村对面的山坳里插了过去,而以前的旧路就成了村里的过道,在没有了公路局的照顾后,逐渐归于泥泞,几乎要成为田间的丘垄。
他的脚步快了起来,到了家中的那栋旧宅。驻足在自家早已废弃的老宅前,眼前的景象却又是那么不堪。枯草满地,落叶纷杂,房屋的破旧更甚于常。房子经历过一场大火,屋檐之下以及房屋内部早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一些破旧的木板淹没在荒草里,木门和窗棂已经朽蚀,蛛网纹起来当了纱窗,当年超生被捅破的洞窟虽曾经补上,如今却有些松动,他感到刺骨的寒意。
小波想起了早年栽下的那棵李树,光秃秃的枝干却已经绕开那棵大树,顽强地向上生长。满怀欣喜地帮它折了几根枯枝,拔掉了一些杂草,企望着果实累累的景象。
这时他的视野再次放大开来,将目光转身村里的房屋。村里的房子大半都已经旧得不成样子,只有夹着少数人建起的新宅。然后走到老祠堂前,老祠堂彻底变成了荒宅,草木过膝,神像灵牌已经移到一座新建的小庙堂里,几间旧房子甚至重新被被改建为牲口棚。新建的房子反而多数空置,很少有人的气息。
他看到了一间木材加工厂,就在他家门口斜对面的小山上。凭空削掉了半边山林,开出一块半个球场似的狭长平地。堆满了刚从山上砍伐而来的各种杉木、松木,以及被简单处理过的圆木,方木,各自堆成一栋大大小小的山。被削掉的山,露出如同牲畜皮毛一样被剥掉植被后裸露的红土,这个地方逐渐向他家里原有的菜地扩张。
还有村头的砖石加工厂,同样依山而建,不过直接占用了旁边一大亩农田,削掉了山的一角。堆满的则是灰黑色的砖块,以及大块未曾加式过的煤矸石,排出的污水注入旁边的小河。大约因为烧砖需要挖取粘土,在废弃的农田中挖出了一个巨大的天坑,仿佛陨石降落,把大地砸得陷落了下去。
与过去的热闹相比,村子显得人烟稀少,人声寥寥,只在几栋残破旧屋里,从烟囱中咳出几点烟火。许多宅子门口,都是留守的老幼,一张张污浊的脸,在阳光的映衬下,写满了沧桑。
在寂寥的荒野里,分明躺着一个几乎被遗忘的乡村。
在留下整体的印象后,他沿着旧公路走过,未遇到几个村民,也无人与他打招呼,他变成了这个地方的客人,惆怅地走到了牛才兴门前。
牛才兴大儿子牛传元过来打招呼,“是传宝屋里的崽,波仔是么?”
“是,你是传元大伯吗?”
小波也认出了这张脸。
“是哦,哎哟,人整个都变了,变得不一样,脸白哩好多,果然在城里呆久了,人要变的。”
“现在在哪地啊,出来工作了吗?”
“没有,还在学堂里读大学,一年半后就要毕业了。”
“过来先坐一坐,今天还要做点准备,下午才送人。”
门口放了一大盆炭火,围着一大堆四邻乡亲,早已经七嘴八舌地谈起了天,你一言我一语的。小波插不进话,只能听他们闲侃。
作为一个年过耄耋,善终的老人,算是个喜丧,听说是前天夜里,睡过去了。
有人说,“白天的时候人已经懵懵懂懂了,没想到,过得这么快。”
“哪地快,前头一个月自己就讲人老了,准备要去陪老妈子了。”
“讲话是夜里走的,走得安详。”
“其实老人家到了大限,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走的,不然也不会自己说这种事。”
“你这个还不叫稀奇,我听我们村一个老人话自己什么日子什么时辰要走,结果真就这天走的,分毫不差,你话神不神奇。”
“牛才兴也算是善始善终,活了八十多寿,算比较多寿。”
在小波的印象里,牛才兴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一世劳碌,一生像个上满的发条不曾停歇,直到死去,则是终于生锈。面朝黄土背朝天,也是一只永不疲倦的工蚁、工蜂,一头默默耕耘的老黄牛,只知道与田里的禾苗,山上的树木为伴。因这片土地而生,又在这片土地上老去,他基本不去街市,其他地方的亲戚也很少走动。街上买菜,也是托家里的女人,自己只顾着山上的那些茶树,田野里的几亩禾苗。
“你晓得么,人家一直叫他做铁脚板。”
铁脚板,是指他走遍村庄的各寸土地,更奇特的是,上山下水砍柴种田从来不穿鞋子。即使是降到零下几度的冬天,也绝不穿鞋,在他的脚上,早已被厚厚的老茧所包裹,变成了天然的鞋子甚至御寒的皮具。他保持每两年翻整一片茶林的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数十年来不曾有过变化。
人们想起他的英雄事迹,一把柴刀砍死野猪的事情似乎犹在眼前,他似乎是个象征,代表着旧农人的的时代,这些田里终究要后继无人了。
他生前没有什么爱好,就喜欢在抽黄烟,那截长长的的烟杆子已被收了起来,将在他死后一同火化。烟杆子是土制的,山上取个麻竹或者方竹的根,连根铲起,根必须越圆越好,根以上的竹干留半尺来长,以上全部锯掉,中间竹节掏空。竹根是圆的,切掉一角,镂空中心成碗状。要吸时,放上自制的烟丝,为了省火柴钱,有时用火钳夹根炭甚至是灶里的柴火点了,吸上几口。烟斗没有过滤系统,所以味道猛烈,又辣又呛,没有习惯的人经常会呛出眼泪。
烟油轻易入肺,很容易伤及肺腑,所以到老都是咳嗽不停的老毛病,日咳夜咳,形成了习惯也就不以为碍。
烟叶也是农村自己栽种,遥想昔时,农村一切物什,皆来自附近的几十里山川,自给自足,毋需向外采购,东西破了,也是首先考虑修修补补,于是为了解决各种问题,就有了各种“匠”,铁匠、泥瓦匠、补锅匠、木匠、篾匠、剃头匠、修鞋匠、磨刀匠等等。
小波也想起了村南的周木匠。工具很简单,一张长凳,加上一个工具箱,有钢锯,墨斗,标尺、卷尺、皮尺、三角尺,打造各式常用家具,桌椅板凳、五斗厨、床头柜、更大的龙床屋椽窗子门墙。墨斗划线,推子刨花,各式尺划线。
起步就从怎么计算尺寸,制作各式木头零件开始。反复练习力道的把握,对材质的认识,练习基本功,等基本功练得扎实了,可以拼接桌子板凳,然后才去做床柜。小波喜欢跟在后面看刨花,推子前推就像他在玩刨冰一样,一片片推出各式的刨花,轻薄如纸,还可以制成花朵。最难懂的是榫卯,看着木匠用竹子制定各种的铆钉,在扦插之后,完成整个家具的无缝连接,非常神奇。
最后是上漆,也分几道工序,不过因为油漆味太大,小波并不喜欢围观这个过程。等木匠做出道行了,木匠就成了传说中的工艺师,开始学习怎样雕刻。一些老宅子的雕花都是这些工艺师一手雕刻出来的。
村里来了木匠,到人家里做活,小波就跑到这户人家,感新奇,他有时坐在一旁呆呆地看,能看上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