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小少爷出生在七月底白天还是气候焦灼的三伏天,晚上却迎来了一场冰雹,打蔫儿了的叶子边角受到掺杂着雨水的冰雹的撞击次日清晨败落了一地的残叶碎枝。
“所以你儿子叫沈冰雹?”机关幼儿园年轻的苗苗老师闪烁着一双灵动的鹿眼,试探性问道。
江有枝笑道:“那倒也不是,我儿子叫沈慕枝。”
苗苗老师低头望去,这个四岁半的牵着妈妈的手,在她的目光落下的同时男孩抬头手臂看着白嫩嫩胖嘟嘟,面颊却清瘦没多少肉一双眼睛生得不算大,单眼皮,眼尾上挑目光与她接触的一瞬间笑容突然变得灿烂:“苗苗老师好”
也许是表情转换得太快,苗苗老师惊了一下,却也没多想:“小朋友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沈慕枝笑起来眼睛微眯,乖巧道:“会的老师。”
苗苗老师就把纸笔递给他让他签名。
“好可爱的小男孩儿啊。”苗苗老师忍不住夸赞道。
江有枝尴尬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先给自己的儿子留点儿面子,不揭老底。
“老师写好啦。”沈慕枝踮起脚把纸笔递过去。
苗苗老师接过来,顺便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以后你就是机关幼儿园的一名学生啦。沈同学,你有小名吗?”
江有枝刚想回答叫“盼盼”结果就听沈慕枝眼睛一眯,甜甜答道:“有呢,就叫冰雹。”
苗苗老师捂住嘴巴:“真的吗?”
“假的,”沈慕枝小朋友把手插进裤兜,“但也可以是真的。”
“啊?”
“是老师刚才给我取的呀。”
苗苗老师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掩唇笑个不停。这么多来报道的小朋友,就沈慕枝给她留下的印象最深刻。
江有枝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她儿子也不知道遗传谁,从小看到漂亮的小姐姐就挪不动腿,撒起娇来什么话都会说,犯了错就去找沈太爷爷庇护,机灵得很。
她蹲下来帮沈慕枝整理了一下小衣服,和别的家长千叮咛万嘱咐不一样,江有枝凑近沈慕枝的耳边,咬牙切齿道:“你要敢幼儿园就被请家长,我就打断你的腿。”
沈慕枝小朋友拍了拍妈妈的肩:“放心吧,一定不会让您过来的。”
秉着“幼儿园不被请家长”的原则,沈慕枝小朋友开始了称霸机关幼儿园的光荣史。
他学什么东西都快,小学一年级的拼音和算数一点就通,积木也是最快拼完的那个,长得帅又嘴甜,很讨老师们喜欢。
然而小红花班的其他同学们却迎来了属于他们的噩梦
抓头发,在女生餐盒里放虫子之类的低级坏事儿沈慕枝不屑于去做,他专门针对的是那些哭个不停要妈妈的女生和抢女生玩具的男生。
女生打不得,还没出手人就哭了,沈慕枝一般会给她们塞小零食男生就比较方便了,直接动手,打不过就哭,打不过也哭,反正老师来了哭得最凶最可怜的那个就是最没错的。
就这样,沈慕枝小朋友幼儿园并没有被请家长,天天跟人约架却年年都得小红花。
但是到了小学就没有那么走运了,沈慕枝和大他五岁的小舅舅上同一个小学,沈慕枝一年级的时候,江未敛上六年级。
正是小孩儿发育迅速的一个阶段,江未敛个子很高了,在他眼里沈慕枝就是个小不点,还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小混蛋,经常惹姐姐生气。
于是刚入学江未敛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几个高年级的男生来到一年一班,一副要打架的势态。
沈慕枝被他们围住,正在努力思考怎么对付这些比他高很多的高年级生,没想到他们根本没有看他,而是径直走进教室。
手里拿着一大袋牛奶和小零食,分给了每一个人,除了沈慕枝。
这样隐晦的孤立是沈慕枝还没有经历过的,收了贿赂的小朋友们不再跟沈慕枝讲话,连老师都有所察觉:“沈慕枝同学,你为什么不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呀?”
沈慕枝:“”此仇不报,实在有辱他机关幼儿园小霸王的名声。
于是,在某个周末,沈慕枝故意在客厅里处理“伤口”,看到江有枝走下楼,装模作样地背过去,遮住妈妈的视线。
也许是注意到餐巾纸上有斑点的红色,江有枝紧张起来,语调抬高:“沈慕枝!你又跟人打架了?”
沈慕枝连忙藏了一下自己的伤口,委屈道:“我没有”
“伤口怎么了?让妈妈看看。”江有枝终归还是对自己的孩子有些心疼。
沈慕枝这才把包扎过的“伤口”给她看。
“怎么弄的啊?”江有枝见伤口不像是打架打的,又看他很疼的样子,于是问道。
沈慕枝委委屈屈道:“小舅舅用塑料子弹那个枪打到我了,妈妈,好疼啊。”
而此时江未敛和沈岸从楼上下来,听到这句话,江未敛脸都黑了。
“小敛,打架归打架,你怎么能用玩具枪打盼盼呢?”江有枝皱眉。
江未敛冷笑一下,直接走到沈慕枝面前:“伤口呢?我看看。”
沈慕枝往妈妈身后躲,很害怕的样子。
江未敛急了:“姐姐,你听我说”
沈慕枝抱住妈妈的腰,得意地看向他:“这是我妈妈。”
江未敛抬高音量:“我姐姐!”
沈慕枝:“我妈妈!”
两个人谁也不让谁,场面逐渐失控,沈岸走过来,对江有枝说道:“一个地方台的记者发邮件说马上到,你出去看看。”
等江有枝离开后,沈岸面对沈慕枝半蹲下来。
一看是父亲来了,沈慕枝这才慌乱地把“伤口”藏到身后,支吾唤道:“爸爸”
“伤口我看看。”沈岸声音淡淡的。
沈慕枝哪里敢给他看,拔腿就想跑,手腕立刻被沈岸握住。
“爸!”沈慕枝跺脚,一双眼睛红彤彤的,“你们干嘛都偏袒小舅舅,他又不是我妈妈的亲弟弟,他是一个坏女人生的!”
江未敛面色沉下来,站在原地,一言不发,拳头却逐渐握紧。
沈岸舔了舔后槽牙,语气发冷:“谁跟你说的这些话?”
沈慕枝自知说了不该说的话,有点心虚,但嘴巴还是犟:“去看太爷爷的时候,邻居的阿姨都这么说。”
“跟你小舅舅道歉。”沈岸喉结上下一滚动,声音淡漠。
沈慕枝平日里是混惯了的,这会儿哪能听话,又想跑。
这回沈岸出手就没这么客气了,手中的力道几乎要把他骨头捏碎似的,沈慕枝吃痛,挣扎之中往旁边踢了一脚,摆着君子兰的实木柜子翻倒,沈岸背对着柜子,发觉到异响已经来不及了,把沈慕枝拉到自己怀里,背上肩胛骨的地方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沈岸发出一声闷哼,支撑不住,一条腿半跪下来。
“姐夫!”江未敛连忙过来,把柜子移到一边。
沈慕枝瞳孔放大,被这一幕惊得大脑一片空白,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有大事儿。”沈岸试着活动一下手臂,好在没有伤着筋骨,应该是肌肉受到了损伤。
沈慕枝小手微微颤抖,捏住沈岸的衣摆:“爸爸,对不起”
“跟你小舅舅说对不起。”沈岸起身,从语气听不出来他有多疼。
沈慕枝咬了咬下唇,看向江未敛,然而对方并没有看他。
“小舅舅”沈慕枝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小声道,“对不起。”
“我不会跟你说没关系。”江未敛冷冷地侧过头,“因为我没打算原谅你。”
沈慕枝跟着父亲去医院,临走前转过头去看江未敛,只见他小舅舅走上楼把房门“啪”地关上,这个关门的方式让沈慕枝压下去的火气“腾”地蹿升上来,无奈于父亲在身边,否则他绝对又要冲上去跟人打一架。
沈慕枝上二年级的时候,江未敛上初一,两人几乎碰不着几面,战火这才稍微平息下来。
沈慕枝渐渐也明白自己的错误,但怎么也拉不下脸去给江未敛道歉。
戚因莱和陈延彻的女儿陈诗悦比沈慕枝大上半岁,本来二人应该上同一年级,但是戚家二老把孙女带到了欧洲,接受国际化的教育,因此陈诗悦第一次回来过年的时候,中文都说不利索,英文倒是说得很好。
陈诗悦的性格很像年轻时候的戚因莱,小姑娘有些骄矜傲气,说话能给人气个半死,但是对长辈很尊重,来见江有枝之前,把“阿姨过年好”“阿姨新年快乐”等句子练习得很流畅,江有枝也给她包了个很大的红包。
“你们怎么不多争取一下,至少得让悦悦中文说得熟练点儿啊。”江有枝低声跟戚因莱说悄悄话。
戚因莱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杯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没有争取过吗?悦悦都不能养在我身边,她一岁半的时候,我爸妈一定要把她要过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并不是身居高位就是一帆风顺的。
戚因莱露出一丝苦笑,这时陈诗悦就走过来趴在她的腿边:“妈妈,你笑一个呀。”
“妈妈怎么没笑了。”戚因莱摸了摸她的头发。
陈诗悦“咯咯咯”笑了几声,凑近戚因莱的耳边:“我会很快很快长大的,妈妈放心。”
戚因莱低头将陈诗悦抱在怀里,江有枝瞥见门外站着一个小男孩儿,呆呆地望着这一幕,脸上还带着淤青,看得出来又打架去了。
别人家都是小棉袄,就她生下了个逆子。
“沈慕枝,过来。”江有枝朝他招了招手。
沈慕枝乖乖走过来,眼睛亮亮的:“妈妈,这个是悦姐姐吗?比你形容的还要漂亮。”
江有枝:“”又来了。
“悦悦,这是江姨的孩子,小名叫盼盼,比你小几个月吧,你们小时候一起玩儿过的。”戚因莱介绍道。
陈诗悦看过去,只见小男孩儿笑容很温暖,但是脸上几块淤青和沾着泥土的裤腿和他的笑容格格不入。
“悦姐姐好。”沈慕枝甜甜道。
没想到陈诗悦一个白眼过去:“我最讨厌打架的男生,但是既然你是江姨的儿子,我还是勉强叫你一声弟弟吧。”
沈慕枝仗着天生皮相好,还从来没有在女生这里受过挫,顿时笑容就僵在脸上。
几个同辈的小朋友坐在一桌吃饭,沈慕枝不死心地往陈诗悦跟前凑,一会儿问“莲藕要不要吃,给你夹一块”,一会儿又关心“饮料还有没有,给你倒一杯”,直到陈诗悦忍无可忍了,盯着他的眼睛,吐出一个词组:“birdguy英文骂人傻x。”
沈慕枝没有听懂,一旁的江未敛倒是好整以暇,给了沈慕枝一个眼神。
“什么意思呀,小舅舅?”沈慕枝厚脸皮凑过去。
江未敛瞥他:“说你长得帅。”
陈诗悦一口饮料差点没被呛到,做了一次深呼吸,决定下次坚决不坐小孩儿这一桌。
陈诗悦回来的时间很短,每年过年的时候回来一个月,之后就要飞去欧洲。沈慕枝初二的时候要到了她的电话号码,但是国际长途又贵。由于沈家从来都是“穷养儿子富养女”,沈慕枝口袋里穷得叮当响,只好不吃早饭攒下钱给陈诗悦打电话。
几个星期的早饭钱充好,得到的一段对话是这样的:
“你好,悦姐姐,我是盼盼。”
“盼盼?”陈诗悦好像已经忘记他是谁了。
沈慕枝连忙解释:“你还记得吗?在北京我们一起过年的,坐一桌儿呢。我大名叫沈慕枝,小时候我很喜欢吃法式小面包,所以小名叫盼盼。”
陈诗悦:“”原来是那个死皮赖脸要电话号码的小白脸。
对方没有说话,沈慕枝试探性问道:“喂?”
陈诗悦那边出一阵杂音,假装信号不好,然后立刻挂断。
沈慕枝不甘心,第二次打过去的时候,对方接都没接。
过了几天再打,陈诗悦已经换号码了
国际长途资费08元6秒,几个星期的早饭钱充的话费,花了两块,其他的直接打水漂。
沈慕枝看着手机发呆,第一次感觉人生这么挫败。
沈慕枝上初三的时候,江有枝再次怀孕了。
本来江有枝身体底子就不好,检查出来的时候,夫妻俩先是愣了愣,随后沈岸看向江有枝。
她眼中有光,充满希冀的,让沈岸把话咽了下去。
“三哥,我一开始就想要个女儿的如果是个女孩儿就好了。”江有枝轻轻抚摸自己的腹部,笑容柔和。
沈岸握紧她的手,肌肤触碰的时候可以传递温度,是一种安慰,也是陪伴。
接到消息后,温锦书特地过来和二人同住,等几个小孩子都睡下了,温锦书来到江有枝的房间,问道:“身体还行吗?”
她选择了一个较为委婉的开口,江有枝知道她的顾虑,也知道沈岸的顾虑。
晚间的灯光很轻柔,橘调温暖的光线热烈而动人,落在二人的发丝上,江有枝故意没有去看温锦书的眼神,而是选择将目光投向窗外:“你可以说我有私心,我想要个女儿,是想弥补遗憾。”
温锦书眼睑微微跳动,她脸上的皱纹已经很深了,周身的气质依然让她看起来优雅高贵。
至于是弥补什么遗憾呢,她们谁都没说,但是都懂。
这些机关大院的女子,没有一个是真真正正所谓“无虞”地长大。包括江有枝,包括戚因莱,也包括长一辈的女人。现在她们的下一代出生了,唯一的姑娘陈诗悦依然不能逃脱家族的掌控,就算戚因莱怎么抗争,但是横在她面前的确有一座大山。
如果她有一个女儿,那一定是最受宠爱的孩子,真正泡在蜜罐子里长大。
温锦书轻轻叹了一口气,眸子颤了颤,这里的光线落在她的手指上,一半光明,一半晦暗,光线中的部分可以看到明显的纹路,如树根一半盘曲虬结,黑暗中的那部分只能看出一个轮廓,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明。
母女二人的对话很简短,门虚掩着,温锦书出门的时候正好看到沈岸,他没躲,目光直直地看过来。
“你听到了?”温锦书把门带上,二人来到走廊上。
“嗯。”沈岸点头。
“医生怎么说?”
“老一套话,无非是让我们自己衡量她身子底子本来就不好,再加上过了最适宜产期。我让私人医生估计了一下平安几率,比正常要低百分之八。”
温锦书蠕了蠕唇,最终还是开口:“其实我也有私心,如果真的有一个姑娘受尽宠爱地长大,那该有多好。”
沈岸抿唇:“这个理由不能完全说服我。”
“那你打算怎么办?”温锦书笑了,“沈岸,你没有权利要求妻子做什么。”
沈岸深吸一口气,袖口下的手背青筋凸起,似乎想做一个决断,但终究什么都没有做。
温锦书说得对,他应该尊重妻子的选择,但他实在没有能力也不想去接受风险的后果。
温锦书离开后,沈岸依然靠在墙壁上,身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转过头去,是沈慕枝扒在门口,目光带着担忧。
“过来。”沈岸朝他招手。
沈慕枝走过来,给沈岸捶后背的经脉和穴位,这是他在上次柜子砸下之后经常会做的事儿,他有些畏惧这个父亲,因为在沈岸面前,他的那些小心思小伎俩好像一览无余。
“想不想要个妹妹?”沈岸把沈慕枝的手拨开,问道。
沈慕枝实话实说:“我没有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