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楼,不过是一座卓然独立的危楼,从这里能俯瞰整个宫宇,乃至整个雍城。他很喜欢待着这里,只有这里才能让他觉得自己拥有着整个天下。先帝在位时,励精图治,实现了帝业中兴,他便不能辜负期望。将来,所有失去的一切他都会夺回来。 玉壶中的酒已经饮尽,他有些微醉,靠在塌上目光迷离。 那个女子被宦官带了进来,就站在他不远的地方。银红色的纱衣让她美得如梦如幻,她微垂着眸子,躲避着他的注视。昏黄的烛火将她的美貌映照的分外清晰,她便如暗夜的海棠娇柔的绽放在自己面前,实在夺人心魄。 瞬间想起了很多史书旧闻,这样的美色当前,哪个君王不想据为己有? “你来了,坐吧!”他指着自己对面的位置,好像对一个很熟稔的朋友。 明姒抬目而视,天子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锦衣,未带冠冕,发上只闲闲地簪着一支古朴无华的青玉簪,最是温润的打扮,倒没了寻常的端肃刻板。 不过她还是维持了心里的重重防线,比他指的地方略略坐得远了些。天子一哂,去没有说什么。室内比外面还要闷热,袅袅香气侵入鼻中,她觉得心跳的很快。 “你很怕朕?”他挑眉,问道。 明姒端然而坐,听到这个问题,也只答得认真:“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怎能不惧?” 他听到此言,沉沉地笑了起来。 “明姒王姬也是见识过大场面的人,如今为何这般小心翼翼?”他直接点开了她的身份,本来悬着的心,反而落了地。 明姒咬了咬下唇,声音缓缓的:“亡国孤女,怎可不小心万分。” 天子又笑:“你倒是承认的快,真是枉费你师父一直替你瞒着。” 想到师父的种种维护,明姒心里心酸异常。她无论如何不能牵累师父,毕竟那是这个世上仅剩的对自己好的人。 她依然是那般不卑不亢的样子,身姿单薄,却坚韧骄傲:“师父从没有瞒过陛下,只是觉得妾的身份不值得到处宣扬,若是存心隐瞒,也不会让妾进宫漏出端倪。” 天子眯着眼睛打量着明姒,她的从容实在让他刮目相看。 他跪坐而起,欺身近前,扑面而来的酒气让明姒本能向后躲。可是他用手扶住了她的肩,耳畔的热气,使明姒浑身都战栗起来,他对她耳语:“既然如此,便留在朕身边吧!” 明姒仿佛被定住了魂灵,惊吓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天子的唇流连在她的耳边,渐渐移到了她白皙的颈上,清新的少女气息让天子沉迷,他仿佛受到了蛊惑,并没有想要停止。高楼上的冷风吹过全身,她无比清醒,猛然推开天子,任自己跌坐在地上。疼痛刺激着她的理智,她平复着自己的气息,声音凄然:“陛下,不可!” 天子也恢复了神智,看着她小鹿一般可怜无助的眼睛,便生出几番怜惜。她的泪水就在眼眶中打着转儿,却迟迟未见落下来。 明明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偏偏有凉意扑面而来。七宝楼高耸入云,确实算得上是高处不胜寒。空气中残留着绮靡的香气,明姒悄然引袖遮鼻,天子看着她,轻笑出声:“说起来,你与舜华姑母却有几分相像。” 听他骤然提起了自己的母亲,明姒疑惑的抬起头。 天子刻意不理她的疑惑,姿态闲适地与她说着陈年的家常往事:“你一定很好奇,姑母出嫁之时,朕不过才是个不足两岁的孩童,怎会对她有印象。”明姒点了点头,继续听他徐徐道来,“姑母嫁去华国后,她住的琼琚殿就一直空置着,先帝时常让人打扫,自己闲下来也会去看看。他薨逝后,朕也会让人打扫,但是从没想过涉足。直到有次,朕因为国事心烦不已,无意中经过此殿,想到先帝生前种种,便不由得走了进去。殿里挂着许多姑母的画像,或游玩赏乐,或读书作画,朕突然明白了先帝的所思所想。你知道是什么吗?” 明姒茫然地摇了摇头。 天子的声音沉沉地,带着帝王特有的气度:“先帝只有姑母一个妹妹,自小便娇宠于深宫,算得上是金尊玉贵。可是为了社稷,却不得不将她远嫁,承受骨肉分离之苦。朕那个时候就在想,何时国力可强盛,从此再无远嫁之女!” 空荡荡的七宝楼,他的声音悠悠的回响。明姒回味着他的话,心事复杂难言。想起了曾经的华国故土上浮沙般的繁华气象,原来不过是一阵劲风而过,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幼时无忧无虑的日子中,也总是夹杂着姐妹远嫁的哭声阵阵,她早已习惯了那样的日子,毕竟那也是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城破流离之后,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女子的命运从来都不取决与上天,而是取决于身边的这些男子。上天的决定无从更改,但是被绑架的前路尚可改变。 她只是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少年天子,如此野心勃勃,又如此温情脉脉。 天子走了过来,将手递给她,这次她没有闪躲,顺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曾因为流离逃难而受过重伤的膝盖,叫嚣着钻心入骨的疼痛,她只是咬了咬牙,便跟着天子的脚步走向窗边。 入眼是楼下星星点点的灯火,一路蔓延到不远处的棋山脚下,雍城在天子的治下,呈现出一派繁华的气象。天子给她指向一处灯火最盛之处,轻声问她:“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紧邻宫城,危楼高耸,清风似乎将楼上的酒香吹入了七宝楼中,丝竹琴瑟奏出靡靡之声,天子眉头深深皱起。明姒叹道:“听师父说起过,四大夫宅位于雍城顺德坊,紧邻皇宫,想必就是那里吧!” 天子哂笑:“夜夜笙歌,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沉沉的夜色重重围绕下,顺德坊的灯火灼灼刺目,明姒看着那个地方,又看了看天子,欲言又止。 “朕很喜欢你,可是朕更重视先生的感受,如果没有先生的应允,朕是不会强纳你入宫的。”他弯了弯唇角,又重新成为了那个端严的天子,“所以,你莫要害怕,朕爱这江山胜过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