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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

不知跑了多久,眼前忽然变换成红绸囍字的院落,敲锣打鼓欢闹声朝他涌来,却只有声音,空无一人。

空荡萧索,门窗纸破,四处结网落瓦,唯有声响热闹。

他在空荡荡的长满杂草的院子里走,明月高悬,杂草及腰,像是被四面墙圈住的芦苇荡。山光远慢慢往前,摸索着腰间的刀柄,仿佛得到半分安心。

嘎吱一声,远处贴着喜字的屋门打开,一位极美艳的女子身着喜服,踱步出屋,面上含笑,目光灼灼,神情容貌都有比火还灼热危险的绚丽。

纤纤十指染着丹蔻,交叠在红色马面裙前,她轻声道:“山光远。”

他听见自己声音发抖:“……二小姐。”

红裙女人嘴角勾了起来,月色映在她眼中,她居高临下道:“你真让我恶心。”

她说罢转身往屋内走去,而一瞬间,火光冲天,灼热扑面,言昳走入的房屋瞬间被火海吞噬,他冲向房屋,嘶声喊道:“言昳!!”

火如退潮般散去,他再一次跪在灰烬废墟之中,火已然灭了。怀里的言昳,红裙被烧黑,鬓边满是灰黑,一动不动。

她最不能接受自己像这样满身脏污的不体面,但山光远却不在乎,他们都见过彼此最不体面的样子。

他拿手指给她抹去脸侧脏灰,却只将她明艳的面容越抹越脏。

山光远没有哭,他从不知道哭是什么感受,以前他甚至无法体会悲痛。

这一刻,他终于感觉到了几乎让他昏厥的难受。

或许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他面上没有失神或大恸,只低下头仔细的检查她的口鼻。

没有太多灰尘在她口中,那说明,她是被砸死的,而不是活活烧死熏死的。

他在道不明的闷痛中,缓缓的得到了一丝安慰。

他体会过在火中被灼熏到濒死的感觉,他听见过被烧死的母亲的惨叫。至少言昳临死前,没受那份苦。

他正想着,倒在他怀中的言昳,面目突然化作他母亲被烧焦的狰狞面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哀嚎道:“我就知道,你这个孩子心里从来没有半分善良或正义!你愧对了山家几代人的英名!你做了叛军!你竟做了叛军!”

是,他加入了叛军。就在言昳死之前的那半年。

他知道言昳最恨也最忌惮的就是衡王,而让衡王无法伤害她的最好办法,就是用铁蹄踏平他的紫禁城。

加入叛军的山光远在战场上赢过衡王多次,他不愿牵连言昳,常年以面具示人,外界皆不知道他身份,但衡王还是能从他作战的方式猜出他的身份。他只能两年不归家,不见她。

言昳越讨厌他,她也越安全。

但他没料到衡王太记挂那些旧仇,一刻也不愿意多等,在山光远没来得及集结大军北上时,衡王就决意要让她死。只要她死。

山光远当夜冒险赶回金陵,只是为了带她走。

他做出这样突兀的事情,她不信他,也是理所当然。

后来……衡王,或者说新皇,死在了言昳死后的第三年。山光远作为叛军大将,是第一批杀入紫禁城的人,新皇与儿女逃亡过程中被杂兵所杀,山光远亲眼看他被黄绸裹着的尸骨被人踏碎,却没人见到过皇后。

之后天下大乱,他追求或唾弃的许多事都没了意义。他放弃新朝给的诸多荣华富贵,卸甲回金陵,未任一职。言昳被烧毁的旧宅上要重建,他亲自给规划成了一片民房,住满了来往商贾小民,满是她喜欢又讨厌的市井喧嚣,烟火热闹。

他隔三差五的去给独在山头俯瞰金陵的某座墓去送点东西。不外乎是什么玫瑰膏、羊脂蜜油和簪钗首饰之类的她爱极了的玩意儿。

哦,纸钱自然也不能少了她的,估计到那边,她也少不了花钱作妖的本事。

山光远太期盼着过日子,但纵观他这一辈子像生活的时间,只有童年跟言昳认识的那几年,以及婚后的生活。

童年时俩人都命苦,婚后言昳讨厌他,虽然这两段生活都淡的跟水似的,但他仍觉得是最好的时候。

现在这个咋咋呼呼的漂亮女人不在了,他说是心死了,更像是心定了,就一定要跟她的墓碑、她的城市、她讨厌喜欢的人世间好好过日子。

言昳死后五六年,新朝也覆灭了,天下大乱。而他染了大病,爬不动山,便直接搬到山上住去了。离得近,也好。

乱世的强盗也知道这座山头上住着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瘸腿老男人,口口相传成了恶鬼,也没人敢来他和言昳居住的山头作乱过。

某日雨急风骤,本不适合他这种病秧子出门,但他知道,这一天,是言昳那已经没人记得的生日。

出了门就后悔了,果然到半路,他这在战场上受过伤的老腿一滑,他直接摔下山去了。

幸好没到她墓碑前头才摔个跟头。否则,他仿佛都能听到她笑嘻嘻的嘲讽,说一堆他以前从来没听过的奇怪比喻,比如说他摔得像长颈鹿耍冰刀——

他死之前倒在泥地里,想了想,甚至笑出了声。

或许很多人都无法理解,言昳压根没爱过他,他为何要强扭一桩婚事跟她在一起。

对山光远来说,自己也琢磨不清楚。可能是复杂的世道让他想保护她,也可能就只是他自私。

只是他很后来才明白一件事,言昳要的是飞蛾扑火,而她必须是那团火。

某些误会和走远后,她就已经不再容许靠近,俩人就只能做怨偶了。

而他知道了也放不开手,把怨偶的婚姻拖了十年,拖到了她死那天。

山光远却没想到自己死后会重回童年时刻。

而他一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言昳。

春光明媚,桃花枝头,他猛地惊醒,听到一声捂住嘴的小小惊叫,做梦般抬起头来。

她扎着两个小髻,绑着杏红金铃发带,瞪大了眼睛,表情上又怕又气的从假山上朝他摔过来。

假山下蹲着的山光远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连忙抬手,将她一把抱住,可他像是很久没吃饱饭一样,一起身头晕眼花,虽然勉强抱住了,但他跟她脑袋都狠狠的磕在了假山上。

山光远闷哼一声,靠住身子,低头看,却发现言昳——准确说是八九岁的言昳双眼紧闭,似乎已经昏了过去。

他一惊,忙要叫她的名字,却一张口,只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啊”。

山光远愣了半晌,看向自己脏污的一双手,明显还属于少年。他回到了童年?确实,那时候哑症还没好。

这是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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