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很多居住在纽约的人来说，中央公园大概就像古老的一号线，是生活的一部分，没有任何距离，不设置任何障碍。 在乔曦晴提出要出门的时候，向来喜欢慢节奏的楚天毅首先想到的便是这里。 坐落在摩天大楼林立的纽约曼哈顿正中，被誉为纽约的后花园——它于半个世纪前诞生，是欧洲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人造自然景观，为避开嘈杂混乱的城市生活而建。位处得天独厚的地段却没有被商业利益吞噬，而是完完全全留给了自然。 来这里可以看到什么呢？劳动人民周末在这里聚会野餐，中产阶级男女在这里jogging，艺术爱好者和落魄艺术家在这里即兴表演，就连文艺青年知识分子都愿意在这里闲坐读书或者相约聊天。 “纽约……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总觉得这里给人的感觉好像……根本就不该属于这么繁忙的城市，像脱离了纽约一样。” 刚下地铁，乔曦晴便忍不住赞叹。欣悦的眸子如琥珀色的圆镜一般，映出远处明净澈底的盈盈湖水。 楚天毅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甚至能看到阳光在湖面上舞动。 “我也这么觉得。” 中央公园是楚天毅在纽约得空时最常来的地方，早在他来纽约之前就知道这里。 年少时他曾看过一本书——《麦田里的守望者》，书中的主人公霍尔顿即使在无限迷茫的心中，也在惦记着中央公园的鸭子冬天去哪了。 许多年过去，他早已忘了霍尔顿的内心世界，却一直记得中央公园这个地方。 逃离尘世喧嚣，如画般的休憩之地；他需要这样一个能暂时抛下现实的地方，他想乔曦晴也是。 继上次雨天出行后，乔曦晴面对阴雨天的反常状态便会时不时萦绕在他脑海。其实他并未刻意去想，奈何那画面总是自己蹦出来，就像在故意提醒他。 他觉得，这么活泼的小姑娘，她若想说，自己会说的；她若不想说，他还是不要问得好。 所以这几天他只好陪她宅在家里，今天才再次迈出门。谁让上帝不作美，自那天后纽约一直下雨，直到昨晚才罢休。 他今早是被刺眼的阳光晃醒的，这种起床方式比自来醒更舒服。 推开窗那一刹，雨后清新的空气伴着花草与泥土的芳香立时扑进房里，实在让人忍不住轻吸几口。 天朗气清，他打算带乔曦晴出门。 有趣的是，他九点离开房间时却看见她的房门正大敞开，平常中午才起床的小姑娘已在窗前怡然地站着。 “今天起得挺早。”楚天毅以他一如既往的清闲姿态靠在门框，侧头看着窗前那抹白色的身影。 听见他的声音，乔曦晴立刻欣喜地转过身，眼里语里满是期待： “带我出去吧。” 言简意赅。她竟破天荒主动提出要出门，这倒让他省事了。 “好，你先收拾，我去做早餐。” 由于乔曦晴的拖拉，在已快十一点时，两人才坐上地铁前往纽约这座象征宁静的精神家园。 即使出门游玩，乔曦晴仍然穿了一套很衬气质的白色露肩衬衫与修身短裤，高跟鞋的高度虽然没有第一天那么夸张，但在楚天毅眼里还是会有突然摔倒崴伤的危险。 临近九月中旬的中央公园，集合了夏日的“阳光璀璨”与秋日的“枫红似火”，另有一番风情。 两人沿着湖边走，潋滟湖水散发着纽约浓厚的历史气息。乔曦晴很喜欢这里，高兴得像只小兔子，完完全全沉浸在宛若仙境的大好风光中，把楚天毅甩在身后。 跟着乔曦晴欢忻鼓舞的背影，楚天毅猜得到她现在一定是笑着的。 当初是为什么会收留她呢？那个没有完全成形的念头早已随着这些天的相处磨灭掉了。想来一眼望到头的人生确实无趣，有这样一段插曲倒也不错——毕竟她是个很好的小姑娘。 楚天毅正这么想着，乔曦晴已停下身。 前方是著名的毕士达喷泉雕塑，1873年为纪念内战期间死于海中的战士所建。 毕士达之名是取自圣经的故事，内容叙述在耶路撒冷的一个水池因天使赋予的力量。 位于喷泉中心的“水中天使” 雕像，则是取自 Tony Kushner 的史诗戏剧作品“天使在美国” 。而围在喷泉旁的四座雕像分别代表“节制”、“纯净”、“健康”与“和平”。 此时此刻，成群的白天鹅围绕着水天使雕像，在池中伸展着优美的脖颈。远远望去，仿佛回到了纽约的20世纪80年代。 位于林荫树海与湖泊拱桥之间的极佳取景位置，以及被赋予的特殊纪念意义，吸引了不少游人在水雾缭绕中拍照合影。 “你要不要也去拍照？”楚天毅对不知道在看什么的乔曦晴问道。 乔曦晴轻轻摇头，“不了。” 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拒绝。其实楚天毅有点疑惑，他好像从没见乔曦晴自拍过，甚至连手机都很少看。见她还是望着那片人群，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便又问道： “这里取景的地方那么多，你不拍照留念吗？” 像有意吸引乔曦晴一般，楚天毅话音一落，水池中的白天鹅群忽而昂首展翅，贴着水面优雅起舞，掀起层层迤逦水波。精美绝伦的场面惹得合影游客一阵惊呼雀跃。 然而，乔曦晴将视线从美如油画的景色中收了回来，没有一丝留恋。 “看过就好了。这些景色生来就是用于取悦游客的，拍了也就拍了。而我一个活生生的人，把自己凝固在静止的照片中又有什么意义呢？” 听她若无其事地道出这么一番略带悲哀的话，楚天毅总觉得话中另有深意似的。可他没心思小题大做，也只当她是懒得拍照了。 “先生，我又累了……这里怎么没有休息的地方呢？” 乔曦晴低头盯着自己的高跟鞋，似乎在用眼神抱怨它的不舒适。她微微曲着右腿，右鞋尖轻抵左鞋后跟，试图减轻自己的站立压力。 “真是的……我站不住了啊……”也不管楚天毅听不听得见，她自言自语般嘟囔起来，由于低头的缘故，声音有些闷闷的。 楚天毅看着她的脑顶，对她的自作自受有点无可奈何。 “……出门的时候，不是提醒过你别穿高跟鞋了，这双有十厘米吧？” 乔曦晴闻声抬头，“可这双已经是最矮的了，再矮一点……你就看不见我了。” 这副身不由己的无辜模样，让楚天毅联想起受伤的小兔子，似被莫名力量蛊惑，他抬起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 嗯，很轻而易举就够到了她的头顶。 “没事的，现在也看不到。” 略微敷衍的安慰，让手掌下的小兔子瞬间炸了毛，瞠着眸子怨道：“……哪有你这样说话的！” …… 两人背靠大树在绿油油的草坪上席地而坐。乔曦晴在保证形象的前提下，将双腿伸直放松着。 “果然呢……无论哪里都需要这样一个逃避现实的地方。不过来了这么久，还没感受过纽约的快节奏呢。” 她将手伸到半空中，抬头透过指缝看着天，蝶翼般的睫毛扑扇扑扇着。 楚天毅转头看向她。今早在她房门口等她化妆，才知道她只涂防晒霜和口红，瓶瓶罐罐一堆化妆品基本都躺在行李箱里没动过。 没有被乱七八糟化妆品遮挡住的眼睛看起来灵气十足，很干净、很清澈。 他还是挺喜欢她不化妆的样子的。 他又把头转回去一起看着天，才说：“一直躺在家里睡觉，当然感受不到。” 乔曦晴理直气壮地反驳道：“今天不是出来了嘛。” “嗯，没走几步又坐在这里了。” “你……我能怎么办，我也不想干坐着等天黑啊——”言下之意就是“你想办法”。 看她的状态想必也是不能再走了，楚天毅已经有点摸清对付这小姑娘的套路，让她在这里等着，他自己去推了辆园区共享自行车。 “要兜风吗？” “好啊！”乔曦晴根本不晓得有自行车，立刻拍手叫好。须臾又抱怨道：“哎……早知道进来的时候就骑车好了。” 倘若进来时就骑车，她恐怕又会说“穿着高跟鞋怎么骑”之类的话吧？ 楚天毅如今算是能免疫她的抱怨了，像没听见一样，若无其事地侧头寻了下哪条路线有阴凉——当然，这也是为了避免某个害怕晒黑的小姑娘等下如果晒到了会发牢骚。 他倒也知晓她现在起身不易，便右手扶着自行车，左手朝她伸了出去，道： “起来吧。” 在乔曦晴把手搭到他手里的同时，他稍稍用了点力就把她牵了起来。 随后，载着她在林荫长路上迎风游逛。 “原来先生还挺会哄女孩子开心的。”乔曦晴侧坐在自行车后座不安分地轻轻晃着腿，俏皮的语气还带着几分狡黠。 “是吗，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第一个吗？那看来先生不常哄女孩子开心呢，真是荣幸呀！不过也是……要是会哄女孩子的话，应该早就结婚了！” “……”乔曦晴的前一句话，楚天毅不否认。至于峰回路转的后一句，两个人在一起，可不是哄好哪一方就能朝朝暮暮，小女孩的心思到底是太单纯。 见他没说话，有趣的点子在乔曦晴脑中冒了出来：“戳到痛处啦？可是说真的，你为什么不谈恋爱呢？” “没有啊。为什么一定要谈恋爱呢？”楚天毅没所谓地回答道。 乔曦晴微恼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就不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吗？”顿了顿，语中又多了些玩味之意： “先生……你该不会是？啊——该不会真的……” 楚天毅当然知道身后的小姑娘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懒得多做解释，只说： “一个人来纽约，满脑子都是学业，自然没有心思。虽然父亲在，但他工作忙，在和不在一样。工作以后我也忙了，更没那些闲工夫了。” “哦——” 刻意拖长的尾音，意味着这小姑娘方才的想法反倒加深。他无奈，只好道： “别人介绍过几位女性给我，但是彼此感觉都不对，也就没有正式开始过。” 当然，不仅仅是这样，他也并非对感情不向往。要好的朋友向他介绍女性，也不是没有他中意的。只不过……人家是怎么说的来着？ “楚天毅，我们相处的时候，你总给我一种感觉，你好像背了一个很大很沉的包袱在心里。这个包袱把你压得死死的，让别人根本就没办法看到真正的你，或者说，你自己本身也不想被别人看透，这会让我很没有安全感。而且更可怕的是，你心里的包袱主动想找人和你一起承担它的重量，我不想帮别人背包袱，这太累了。” 好像几位女性都是这么说的。 既然如此，他也不会强求，他只需要水到渠成的安稳，不会为了追求爱情去做一些热烈又疯狂的傻事。没办法，可能注定了他现阶段不会有感情光顾吧。 “感觉不对的说辞也太不准确了……是先生的要求太苛刻了吗？”乔曦晴又一顿，忽然意识到什么，有些讶然地问： “难道……美国女孩子的眼界都特别高吗？我的天啊，和你一起生活挺好的呀……” “……”楚天毅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别说我了，你不也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都是恋爱优先吗？” “我们又不一样，你满脑子都是学业和工作，我满脑子都是自己。怎么能一样呢……” 乔曦晴没意思地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爱情这两个字怕是永远不会出现在她的人生里，她从来不向往，也认定没人会爱她。 迎着风，身后的声音越发幽微，楚天毅侧眸似要回头望，瞳孔触及视线边缘时又移了回去，转而放慢骑车速度。 “怎么了？长得这么漂亮还怕没人追吗？” “只想谈恋爱的追求者当然有。不过要是娶回家呢，大概就没人愿意啦。”乔曦晴的语气欢快如常，却与内容不太搭调。 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自我否定让楚天毅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也没有刻意安慰，而是如实说了自己的想法： “我倒不这么觉得。像你这样的小姑娘，无论谈恋爱还是结婚，都是很好的选择。” “你不懂呢……”乔曦晴抿了抿唇，又调侃道：“你这是在夸我吗？那你会不会愿意把我娶回家呢？” 楚天毅笑着打趣道：“还真不会。” 意料之内，一记拳头捶在他背上。 “大叔，活该你单身！” …… 兜风结束已是下午四点，楚天毅随便找个最近的出口带乔曦晴离开。然而——他忘了从这里去地铁站要经过一座很高的桥。 “从……这里过去？”乔曦晴抬头看着桥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台阶，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然难以置信。 已经猜到这张童真的脸蛋会在下一秒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还是晴天骤变暴风雨那种。楚天毅有点为难地应道：“……嗯。” 拜高跟鞋所赐，乔曦晴现已是寸步难行。听他这一应，小脾气果然爆炸了。 眼看旁边又委屈又生气的小姑娘就差哭出来了，楚天毅抱歉地抓了抓头发，努力思考如何补救自己的错误。 思忖许久，他也只能想到女同事们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些电视剧情节，像她这个年纪的年轻人遇到这种情况通常都会背女孩子过去…… 的确麻烦了些，但是，好像也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那……我背你？”他犹豫再三还是这么说了。 “不要，热。”乔曦晴没好气地拒绝，看都没看他。 “……”他果然做不来年轻人那一套。 最终两人还是各爬各的，乔曦晴在气头上，也不让楚天毅扶。 楚天毅先登上桥顶，正想回头看看乔曦晴爬到哪了，蓦地被不远处醒目的LED广告屏幕吸引住目光。 屏幕上巧笑倩兮的东方少女——正是他身后的乔曦晴。 乔曦晴终于爬上来，发觉楚天毅表情微妙，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了，眼睛已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刺眼的大屏幕里妆容精致，宛如瓷娃娃般的自己。 心跳“砰”一声占据大脑——她不想让他知道，她也不想承认那个人是她。 楚天毅被阳光晃得眯了眯眼，视线还没有从屏幕上挪开。 “原来还是个明星啊……”余音未尽便被乔曦晴急着接下来：“才不是明星呢……” 察觉到她语气不对，楚天毅马上转头看向她。 原本澄澈明亮的眸子竟布满云雾，眼里尽是复杂的神色，这样的表情，怎么想也不应该是对自己的照片露出来的。 隐隐不安，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扯了个笑容：“想什么呢，认不出自己了？” 乔曦晴回过神，淡淡瞥他一眼后，慢慢深呼一口气，假装自己只是爬楼梯累到的样子。 “平常也没见你这么看过我呢，难道照片比本人漂亮吗？”还是一贯无理取闹的口吻，笑着质问他。 他也眼角带笑地回答：“没有，还是本人比较漂亮。” 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回答。 “大叔，正确答案应该是本人和照片一样漂亮。”乔曦晴方才的难言之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嫌弃。 “……”楚天毅承认自己还是跟不上年轻小姑娘的思路，然而她在毕士达喷泉的那番话忽然莫名闯进他脑海里。 思量一瞬，他看向LED屏幕上那张耀眼的照片： “静止的照片，怎么能比得过活生生的人呢？” 他觉得，她会喜欢这个回答。 听到他的话，开心的笑颜果真又在乔曦晴脸上绽开，“这个答案虽然不正确，但是很合我心呢。” 语罢又轻轻耸耸肩，一同凝视着屏幕： “看吧，这种为了取悦别人而存在的照片，再漂亮能如何呢……根本没人在乎照片中那个人的真实样子。也没人会喜欢……” 不知道，她是在对屏幕中的自己说，还是在对楚天毅说。 片晌，她将视线从屏幕上撤开，从楚天毅身侧越过。 她将双手放在围栏上，眺望着远方。 桥下是波光粼粼的哈德逊河，头上是蓝得醉人的天空。河的尽头与天相连，云朵似要浸到河面上，那么宏伟壮阔引人入胜。 河上有几艘货船经过，汽笛发出“哔——哔——”的恢弘之音。 微风时不时扑进乔曦晴怀里，将她的长发轻柔挽起。她迎着光，缓缓闭上眼，静静感受风的韵律。 楚天毅若有所思地后退一步，悄悄举起手机，将她定格在画面内——对焦——按下快门。 他看着这张照片。 这是他觉得最安然的照片。 也是他最喜欢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