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听白仰躺着又想了一会伶仃僧的事情。
夜里江风有些凉,吹浪动云,夜船潇潇她方才开了半扇窗透风因此可以听见外边隐隐的行船水声。
琢磨了一会她大概有了眉目正想从芥子戒中摸出流霜剑再看看,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停顿了片刻还是慢慢的将一方匣子从芥子戒中取出来。
是顾言昭给她的那个。
匣子模样做的精致用的木料是珍贵难得的降香黄檀,匣身暗镂着溶溶缭绕的云纹金属的搭扣设计的很巧妙看似是要用钥匙来打开,其实只需要指尖一挑。
风格很像是顾言昭会用的东西。
姜听白坐起来,将匣子放在榻边窄窄的小窗台上,却没有急着打开。
可能真的是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她在今日在天台寺时,临走前行李收拾得慌乱匆忙,百般踌躇之下却还是带上了这个。
匣子里会是什么呢?
她斜斜靠在窗台上撑着下巴,专注的盯着面前的匣子,心里胡思乱想。
宝物?法器?还是写着问题答案的一封信?
姜听白这样猜测着,伸手挑开匣子,金属搭扣发出很清脆的一声声响。
她愣住了。
不是一封信,是很多封信。
匣子里静静盛着满满的赤霜树的叶子,应该是施以秘法保存过叶片仍然饱满润泽,赤红如花,如同刚从溪边高树上摘下来的一般。
每一片红叶上,都书着密密麻麻的字行,字体清俊秀逸,是顾言昭私下惯用的天骨鹤体。
姜听白怔怔看了半晌,心中情绪复杂澎湃连她自己都难以辨明,只是下意识的拿起其中一片红叶,动作很小心,像是生怕碰坏了一般。
流水折叶,红叶传书。
竟然果然。
姜听白抿起唇,想起昨夜山寺雨斜,沉沉暗室里,他隔着一堵墙纵容她心血来潮的问题,叙说的语调缱绻。
“十四岁那年,我认识了一个人。”
“那应该是,我记忆里最宝贵的画面。”
她自始至终懵懵懂懂,甚至听得睡意昏沉,全把自己当局外人。那他呢?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隔着一堵墙的她,娓娓道来曾经两人的过往。
那些只有他铭记于心的过往。
姜听白垂下眼,一字一句的去读手中的红叶。
“今日整整下了一日的大雪,此刻我在书房写下这行字时,还能听见屋外积雪压垮枯枝的声音。
云中冬日温润,你应当无需受这样的苦寒,只是雪停后可以踏雪寻梅,取梅蕊上的一点雪水泡茶,据说可以使茶汤清冽,也算一点乐趣,你应该也会想试着尝尝。”
屋内光线暗,江风又渐渐大起来,姜听白生怕红叶被风吹坏了,急忙合了窗子,拿着这片红叶朝一旁亮着的灯盏靠了靠。
“雪厚难扫,估摸着明日朝议不会举行。向你讲一件有趣的事,前几日也是大雪,新上任的礼部侍郎在上玉阶时没有踩稳,不慎摔了下去,又撞倒了年事颇高的郑大学士,被罚了御前失仪不算,自己心下也颇为难堪,待在府中一冬都未曾出门。
不过背后言人总是不好,我已经多看了半个时辰的文书自罚,你觉得好不好?
屋外雪深,更响已过三声,搁笔至此,遥望珍重。”
叶尾后落了款,他只写了时间。
崇安十八年,冬。
崇安十八年按照时间推算,是顾言昭初入朝堂不久。
姜听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此刻在想些什么,只是无意识的,又拿起一片红叶。
她有意先看了看落款,是崇安二十年,冬。
匣子里赤霜叶的摆放原本应该是按时间来摆的,只是她今日收拾行李时匆忙,动作间不小心倾倒了匣身,因此红叶便乱了顺序。
只是随手取的两片红叶,这中间,就隔了两载春秋。
“南越的冬日与大盛颇为不同,不见雨雪,只是湿冷难耐。随行的人都私下叫苦不迭,只是不敢在我面前显露,其实他们不知道,我也不喜欢这气候,因此每日要比平常多饮许多杯热茶,以此去去湿气。
今日于南越皇宫饮宴,无意中瞧见殿内安放了数个水瓮,瓮内养了莲花,是未曾见过的种类,花瓣的首尾两处颜色不一,淡匀浅抹,听人介绍是叫作胭脂塔。也不知是如何养的。在冬天也能盛放。
一同的礼部官员为家中幼妹专程去讨了种子,想回去以后植在自家庭院里,也分给我少许,我本想拒绝,又想到或许你会喜欢,说来也有些玩笑总之是留下了,若能顺利返回盛京,便着下人丢进池子里,由它自己长吧。”
姜听白伸手将灯盏捻亮了一些,又仔细读了一遍。
南越,这是顾言昭身在南越时写的。
她一边读着红叶上看起来平静安宁的字行,一边忍不住分神去想,崇安二十年那个去国离乡,远赴敌国的少年使臣,是如何在群狼环伺朝不保夕的时日里,从容铺纸提笔,给一个不可能回信的人,写一封无人读的书信。
他不讲处境如何艰难,肩上责任如何重大,心中愁苦如何抒发,他只是风轻云淡的,平和而又温柔的,写一写在敌国王庭遇到的一株莲花。
姜听白不禁闭了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