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戏的当天早上,颜氏正在梳妆,夏莲面色沉重地赶到上房询问消息:“主子,鹋根与您告假了?” 颜氏一怔:“昨儿她不是说要养足精神好好听一天戏么?” 夏莲甚为忧虑:“方在外头遇到她娘,随口问我是不是年关忙碌主子有差使分派,整日没见鹋根的人影,我分明记得她昨日傍晚下差后就说家去的,若是没跟您告假——” 颜氏微皱眉头:“你问过外头不曾。” 夏莲细细回道:“当值小丫鬟讲她拿包袱走的——就是您赏的那条狐狸围脖,还说要给她姐姐戴,二门巡夜的婆子说是跟她打了个照面,后头门房倒说并没见着踪影。” 颜氏郑重起来:“哪怕门子躲懒,还有巡哨的护卫,一个大活人哪里就没了踪迹。” 夏莲揣测道:“莫不是小丫头贪玩,悄悄出去逛了?” “也拿不准!”颜氏思忖片刻后吩咐,“且不必声张,你派几个灵透的媳妇各院寻一寻,实在没有音讯,拿我的帖子报给京兆衙门,让他们绕城里访一访,得着消息及时报来。” “是”夏莲直起身,“我这就去。” 京兆尹接到教令直挠后盖骨:哪个胆大包天的人贩子如此张狂,连齐鲁公主的贴身丫鬟都敢掳劫? 连着数日的鹅毛大雪将整个京师装笼成银雕世界,主街大道的积雪都有尺寸余厚,如非十分必要,等闲没人乐意出门,平素繁华的一等地界委实萧条了几天。也赖齐鲁公主府打赏厚重,两班衙役顶风冒寒听令出力,满大街寻访鹋根踪迹,折腾大半日都未得着结果。 日间没有衙门回信,颜氏复又打发夏莲前往京兆府催办,折返时刚进陵远街,赶车的马夫向里回道:“姑娘,有人冻倒在前头了,好像是位老太太。” “嗯?”夏莲打起轿帘,“快去看看。” 老者气息犹存,身上的棉衣全都浸湿,嘴中尚且念念有词,夏莲近前一瞧,不免吃了一惊:“这不是刘姥姥么?赶紧抬到车上去。” 把式赶忙上前助力,将刘姥姥抱上了马车。 夏莲将随身的手炉贴心放好,催促伕子立刻回府,刘姥姥唇角颤颤,隐约吐出半句话来:“公主——娘娘——要杀——” 夏莲愣了愣:“姥姥,你说的什么?” 半天没等得回音,夏莲再去看时,刘姥姥竟是元气尽泄,就此殁了。 “要杀?要杀哪个?”颜氏头皮发麻,“刘姥姥必是知道什么来找我报信的。” 夏莲亦有同感:“主子,这两日事事透着蹊跷,咱们需要仔细!” 颜氏定一定神:“先把葵儿茂儿几个都叫到正院来!” 过不许久,除了今日宿在荣禧堂的贾茗贾英,贾葵贾萱贾茂贾苓贾苏都已赶到,贾茂尚觉诧异:“娘,您不是说这两日天冷,我们都在自个儿屋里用膳吗?” 颜氏正待说话,忽听夏莲寻问鹤枝:“鹂叶呢?” 鹤枝摸不着头脑:“今下午听完戏就没见踪影儿,不是躲在哪里做针线么?” 内门的婆子回道:“鹂叶姑娘方才拿着包袱去了后头,说是主子教她给戏班子放赏。” 夏莲转头朝主子求证,分明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困顿疑惑。 “走水了!走水了!”未等颜氏深加追究,但听外面一阵乱嚷,紧跟着就有丫鬟匆匆来报,“主子,马房走水了。” 贾葵赶忙起身:“您不必担心,儿子去看看。” “葵儿!”颜氏厉声喝道,“照看你弟弟妹妹,哪里都不许去。” 贾葵十分不解,看了母亲一眼复归本位,踊跃而起的贾茂也没了话说。 “把仪门关了,没我的话谁都不许出入——”尾音尚在回荡,南院又有呼喝声,“走水了,冰炭司走水了!” 紧跟着爆破声动烟火四起,外围的院子尽得祝融光顾,连贾茂都意识到了什么,拉住颜氏的小指尾音颤动:“娘——” 鹤枝并不晓得轻重,面带急色地劝谏颜氏:“主子,您快带小主子避一避吧!” 颜氏一步跨出房门,抬手又拉回侧出半身的贾葵:“我想想——我想想——” 夏莲近前提醒:“主子,马房挨着戏子住处,鹋根下落不明,鹂叶又无踪迹,刘姥姥的遗言更带十二分蹊跷,万一——” 颜氏当机立断:“回房,把门堵了。” 贾茂愈发着慌:“娘,万一压不住火情,咱们就出不去了。” 颜氏握住儿子的四指音色未改:“不必多说。” 夏莲得了准话出外探路,恰撞到一个乱走的婆子边跑边嚷:“可是了不得了,鹋根姑娘落在后院井里淹死了。” 眼见火势益大,夏莲生恐正院有失,匆忙折回上房报信,主仆上下无不惊愕,颜氏把怀中的颜苏递给鹤枝,取了悬挂影壁的白羽绑定硫磺引信当空即射:原来此物是太宗朝巧匠戴氏所制的“飞号柳叶矢”,脱于天际好似烟花一般划夜鸣响,十年前金陵公主节制军政,有赖此物传发号令,待等战乱平定,仅留此箭未及使用,今日赖它做那救命稻草。 公主府的护卫家丁何止百计?只因事发突然不得反应,火势来的急猝,外围的侍卫教内炎所阻,里头的小厮丫鬟又因慌乱四下冲撞。颜氏闭了仪门,出入的生路已算隔绝,整座公主府陷入一片乱局之中。 因着天候严寒,巡城御史本要躲懒应付,早走一街便待打道回衙,冷不防瞧见前头红潮突兀,反应过来后一面赶奔陵远街一面派衙役飞报京兆府,看到响箭只顾甩鞭,连头顶的乌纱都不知道丢在了何处。 不但郑国府与伯爵府,相距不远的宁荣两府都有下人警省,断准了方位皆是吃吓,纷纷报于主子知道。 贾赦一面更衣一面高喝:“快!备车!” 贾琏夫妇业已赶到,奉着贾赦夫妇急奔府外,走到门口撞见贾芸贾瑞诸本家爷儿们,立即点兵排将布置他们任务:“瑞儿带人往老太太那儿去,芸儿把你四个小兄弟送去荣庆堂,我与你们二叔过公主府查看。” 今晚正是禁军统领石保轮值内城,遥遥望见夜空响箭大吃一惊,询问左右定准无误后不敢大意,慌忙闯了东宫面陈太子金昊,金昊知道厉害,丢了儿子的课业跑到坤宁宫请旨,石皇后看着丈夫略显困惑:“不过是一支响箭,怎么认定是齐鲁公主府送出来的?” 皇帝向妻子解释:“早先颜丫头曾拿此箭传递军令,京师各营无人不知,我料定外头必有不虞。” 比及指挥佥事颜扩率领当值威卫赶到陵远街,齐鲁公主府早已火神挡道漫天赤透,此前不久,巡城御史报了京兆府会调兵部水龙队赶来,郑国府、伯爵府、宁荣两府的下人全都立在外围助力救火。 金晨权掌兵部,赶到时公主府尚未大败,虽因颜氏下落不明心底生慌,却也不曾因此自乱阵脚,当机立断籍皇子之尊发号施令:“一应逃出下人不拘伤病康安一律监拿,若有违逆格杀勿论!” 却说趁乱混入的死士久候外院不见正主踪迹,各自都有几分惊诧,听得管事下人着急“殿下与小主子还未出来”的话复又安心,静悄悄隐匿蜗居继续去打守株待兔的算盘。 眼见火势汹汹无有人出,众死士进不得标靶踪迹,退又有炎帝遮路,加上有同党受了火毒毙命,余下的料定颜氏上天无路,呼哨着朝外隐退逃窜,忙乱中更不知伤了多少无辜。 好容易撤到外沿,本欲趁着乱景假作公府下人混出内围,不料京兆府的两班衙役挽了袖子就来拿人,死士只当身份泄露,冲撞无果后尽皆咬了毒囊自戕了断。在场的众人见此变故无不惊怕,颜振浸了斗篷便要往里闯看,总算教金晨、贾蓉百般拦劝下来。 顺义伯与荣恩侯夫妇双双倒仰,现场更是乱上加乱。宫中帝后彻夜不眠,不间歇的派遣内监侍卫快马传讯,又有皇太后打发随侍询问“何处走水”,金昊对着周太监耳提面命:“你回皇祖母,内务府烧埋弃物时不慎点着了两处废宅,火势早已压住,请皇祖母放心即是。” 不意皇太后并不是轻易能受糊弄的老太太,听得回话神色未改:“废宅走水,用得着惊动皇帝么?” 周太监一声不敢言语。 皇太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是自个儿说呢还是哀家亲自去问?” 周太监叫苦不迭:“皇太后老圣人明鉴,陛下与太子爷是一片孝心——” “太子也在坤宁宫?”皇太后“嚯”地站起身,“摆驾!” 眼见坤宁宫内灯火通明,皇太后心中愈发难安,恰巧撞着返回报讯的宫门监,即命前导截住来人问话,小黄门如何知道轻重,只当老太太已然知情,听得一句申饬立刻据实回话:“大火延过了郑国府,伯爵府怕也难以保全,齐鲁千岁与世子爷、小伯爷、郡主的下落仍不明白——” “老圣人——老圣人!”没等小黄门把话说完,皇太后已然血气上涌闭了五窍,慌的周太监连声呼叫,“快传御医!传御医。” 帝后得着消息都赶了出来,且不及发落多嘴的小黄门与口风不紧的周太监,着急忙慌的上手为老娘顺气,皇太后不过是急火攻心,没等御医用针便得苏醒,拉住皇帝儿子哭出声来:“颜丫头要有好歹,我也不活了!” 金昊复又请旨:“儿臣该当出宫,遇着不好决断的事儿正可临机做主!” 皇帝亦是无奈:“多带一倍侍卫!” 陵远街的这场大火足足延续了一日两夜,到第三天晌午,楼台错落、门庭若市的陵远街便以完全相反的姿态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齐鲁公主府完完整整变成了一堆焦土,毗邻的郑国府烧毁大半,襄福伯府几折八成,整座京师都被灰烬弥漫,天际之间难有半分清明。 贾赦几乎一夜白头,却在此时,办完皇差的的天策上将正骑跨宝驹朝着京师奔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