檇李之战,吴国败北。 文种骑在马上,目光横扫三军,“还是没找到范大夫么?” 执戟小兵紧张道:“小的该死,求大人恕罪!” 文种低低叹了一口气,他觉得心里有些羡慕,羡慕那个可以说走就走、甚至于连一个借口都不屑于寻找的范大夫。 文种记得,檇李那场战,他奉了勾践大王的命令领着三千囚徒让他们阵前自刎,血祭苍天,那鲜血倏然蒙住了马的眼睛,吴国的骏马仰天嘶鸣,不住地后退,越军踩着同胞的尸体赢得了胜利…… 他范蠡不稀罕这样的胜利,可大王需要,越国也需要。 虽然这么说,文种还是忍不住低叹了一声,好个仁义的范大夫! 他勒紧了缰绳:“不必再等了。” 无数铁骑,扬起飞尘无数,让文种的心也渐渐迷蒙了起来。 庆功宴时,范蠡没有回来。 一年后,范蠡没有回来。 然后,又是一年…… 文种很是烦躁,在院子中来回踱步,这时候一个小厮上前,递过来一块布帛,“启禀大人,有探子来报,已经找到了范大夫的踪迹。” 文种连忙拆开布帛,一行字赫然在目:范蠡于苎萝村中设宴,行娶妻之礼。 他一怔,然后在细想之前已经不由自主地牵着马前往了军营,“已经发现了范大夫寄居之处,你们跟我来,务必要把他带回来。” “属下遵命!” 当文种率军来到苎萝村时,依据路线找到了范蠡的住处,那里人声喧闹,吹拉弹唱声很是轻快,门前是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 文种吩咐军队将这里包围起来,径直走了进去。 他看见范蠡一身喜袍,正在向人敬酒,“今日是范蠡与夷光得大婚之日,各位父老乡亲能来参加,范蠡不胜荣幸,在此谢过诸位了……” “范大夫不嫌弃我们鄙陋,我们已经很开心了,哪里担得起您一个谢字?” 范蠡已经有些醉意,微笑,向眼前的人举杯。 而那人毫不客气地夺走了范蠡的酒杯扔在地上,声音沉沉的:“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难道要为了一时意气,连国家存亡都不顾了么?” 众人纷纷闹起来,“这人是谁,怎么这样不知礼数,还不快滚出去!” 可当文种冷冷地撇过众人后,四周一片寂静,人们觉得,这个青衣男子温和的外表下是久经风沙的严肃与冰冷。 文种只用了一句话就让范蠡没有搪塞的理由;“吴军已经快要打来了。” 许久,范蠡还是坚定道:“好,我跟你走。不过在那之前,请容许我和夫人告别。” 士兵驱散了百姓。 茅舍中走出来的女子亲手揭下了红盖头,眉心高高蹙起,像层层叠叠的小峰,她含泪立在范蠡身前,“战场险恶,你为什么就不愿意放下呢?难道在这里不好么,你练剑,我浣纱,我给你煮茶,你为我画眉,难道不好么?”然后她垂下了眼睫,黯然道:“我夷光一介村女,终究是高攀了……” 文种神色动了动,他生平见过无数女子的笑,温婉的,羞涩的,妩媚的,卑微的,可似乎到了她面前都落了刻意,即使她哭花了妆容,他仍然觉得不可方物。也唯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名动天下的范大夫。 范蠡声音哀痛:“夷光,你没有配不上我,是我,我有太多责任要去承担。” 文种觉得那女子的眼中有一种深深的恨意,她是在恨自己吧,她有什么理由不恨他,他破坏了她的婚礼,带走了她的丈夫。文种这样想着,觉得自己果真变得令人讨厌了起来,看,他是个拆散别人夫妻的刽子手呢。 但是,他别无选择。越王需要范蠡,越国也需要范蠡。 范蠡的归来没有阻止吴国的疯狂进攻,越王夫差踏入了会稽城,军队里唱起了胜利的凯歌。 大殿之中,夫差张扬地笑道:“没想到藏身了两年的范蠡也会出现,寡人还以为他会一直藏首藏尾下去呢。” 太宰伯嚭道:“臣听说,范蠡之所以隐居在苎萝村,是因为一名女子……” “女子?”夫差一笑:“范蠡不像是会被女子牵绊住的人。” 太宰伯嚭素来知道夫差最爱收集天下美女,便趁机邀宠道:“是啊,不过据说此女有倾城之貌。” “带她来见寡人。”夫差饶有趣味地道。 三日后。 文种看着在雪地里痛哭流涕的范蠡,抚了抚他的背,温和道:“为了越国,你我连性命的可以舍去,为何你会如此计较一个女子?” 范蠡用力抓了一把雪,声嘶力竭:“我只恨自己连自己的夫人都保护不了。” 文种有些茫然地看着远方,似乎不明白范蠡这种痛心到底是为何,在他看来,男儿理当报效家国,舍身君王,区区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 但他又觉得,自己的生命里有些东西是空白的。 文种悄然约见西施,态度诚恳:“听闻吴王对夫人甚为宠爱,夫人何不借此助我越国复兴?” 西施蹙眉,神色很冷:“若不是你带走范郎,我焉得落到如此地步?你以为我还会听你摆布么?” 文种苦笑,果然,她还是介意他带走了范蠡,间接让她成为吴王的妃子。你们每个人都委屈,每个人都有说不出的痛苦,为何你们不问问我呢?难道我就得到了什么么? 我效忠的国家被敌人践踏。我担忧的百姓为敌人奴役。 山河破碎,百姓浮萍,我又得到了什么呢?为何你们都要怪我? 文种缓缓道:“你若不听我的安排,范大夫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然后那女子眸中沉痛,无力的握住了栏杆。 文种那一日说了很多,他将自己的复国计划对她细细倾诉,这些无可厚非,因为复国大计需要西施的帮助。关键是他也变得絮絮叨叨了起来,“我以前看见大王宫中许多妃子勾心斗角,惨烈程度不低于战场杀人,你一个越女,应当好好保重,凡事不要强出头——” “文大夫。”西施抬手打断了他,“西施没有那个耐心听你说这些废话。” 西施走后,文种薄凉地笑了起来,若是刚才那番话是范蠡所说,她应该会很感动吧?但偏偏,是她恨的人所说,是他这个讨人嫌的人所说。 西施乘着马车离去时的神色哀痛,她扶着车辕,直到看见范蠡对她摆了摆手才洒泪上车。 她没有注意到,范蠡身侧同样满面忧心的文种。 勾践跟随范蠡入吴为奴之后,夫差派了吴国太子监管越国,太子很和善,从谏如流,经常和文种挑灯夜话到清晨。 太子的目的很单纯,他觉得文种是个有才华的人。 而文种的目的却并不仅仅是交流治国方针,他是在消除太子的戒心,暗中开展复国计划。 三年后。 范蠡驾车马车回到了越国。 他掀开车帘,文种心里蓦然一紧,出来的只有勾践夫妇。 文种苦笑,她已经是吴王妃,怎么会轻易回到越国呢?除非夫差死,吴国亡。而这也正是他一直努力的事情,他希望那一天来临时,他还能见到她,一如往初。他神色镇静地跪在了勾践面前,“臣恭迎大王回国。” 时间很漫长,文种跟着百姓们一起下地锄草,一起播种粮食,霜雪染了他的长发,皱纹攀上了他的眉眼,时间褪去了他的风姿,当年号称会稽城中继范蠡之后第二风流人物的文大夫,已经不像当年那样年轻。 他的努力与隐忍没有白费。 越军挥师而上,斩杀夫差于姑苏台。 文种特意穿了一件绣着金边梅花的长袍,掩饰他的苍老,他立在会稽城外,奋力挺直了略有些佝偻的背,看着军队护拥着一辆战车而来。战车上如画男女比肩而立,眉目含笑,还是一样的风华冠世。西施根本没有看见文种,或许对她而言,眼前的幸福比过往的仇恨都更有意义,她没有必要记住一个本就是萍水相逢的人…… “少伯兄,你们虽然是复国的大功臣,但越王容不下功高盖主的臣子,王后也容不下红颜祸水的女子。”文种眉眼平静,对范蠡道。 范蠡犹豫了一下,缓缓道:“等明日禀报了大王,我们就此归隐。” 文种忙道:“不可,现在就走,不然来不及了。” 范蠡见他少有的坚持,还是点点头。 一辆马车悄然在万家灯火中离开了会稽城。会稽城中十分喧嚣热闹,一改往前数年的颓丧之气,而文种却觉得无比寂寞,他终究,还是比不过范蠡,他既能争霸天下,亦能功成归隐。而文种,只下了世人的快乐来慰藉自己。 文种站在城楼上,扬起手中的属镂剑,喃喃道:“你们走了真好。” 一抹血红洒在城墙上,刹那间的烟火照亮了他眼里的满足。 在他们的故事里,他永远只是个看客,但好歹,他们是幸福的,他也就不必为当年耿耿于怀。也许耿耿于怀的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因为他们是幸福的,未来的幸福会消弭他们的怨恨,甚至会淡了她对他的记忆。 文种不无悲哀的想,或许多年后,她连他的名字都会觉得陌生吧。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在下文种,字子禽。你叫我子禽就好,如同你唤他少伯。我甘愿舍弃这一身功名,舍弃这一世抱负,换你们长相厮守,圆了我的缺憾,也圆满了世人美好的想象。 没有人知道,范蠡返回越国之前,勾践愤愤然地指着那些为范蠡歌功颂德的百姓,递给了文种一把长剑:“寡人要你在范蠡回城之后,亲自以此剑取他首级。” “如若未果,这便是你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