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东望即使不在场中也把事情猜了个大概,喊她到衙门也无甚要紧事,只是因为被劫布的苦主要酬谢他们。侯家姐弟心下微暖,只是二人即使穷困潦倒,却都是信奉劳动才能获取钱财的朴素百姓,这等钱却不好意思收。 出得县衙大门,侯南觅也叹了口气。数日奔波下来,原本的微薄积蓄也变得吹口气便能打转的两三铜币,再不想个办法获得些收入,他们只能睡街边了。 侯东望认真地说:“前几日我在街上看了,许多人卖的字都没我好;或者去街边卖艺,胸口碎大石。” 侯南觅视线放在来往的行人中,匆匆而过的,面带忧愁的,喜形于色的。她伸手接过雨滴:“这雨总也下不停。” 此时宜阳城外,在暴雨为幕的山道上走过来的是两队次序井然的卫队,穿着鲜亮甲胄,手持明晃晃的刀枪。明明他们身上都被雨打湿,却个个整肃警敏,一看便知训练有素。 王县丞携了一众下属在城门恭候钦差,马车缓缓地停下来。笔椽在外禀报:“三皇子,已到宜阳城外。” 殷霂撩起车帘往外看,只见外头乌压压地跪满了一地,外头人虽多,却安静肃穆,只闻雨声。他缓缓直起身,脚上描龙转风,细缀金线的鹿皮靴踩在马车外矮凳上,不疾不徐地下了马车。 王县丞大胆地打量了一下,这皇子乌黑深邃的眼,高挺笔直的鼻,通身气度惊人,光华流转,竟像是谪仙一样的人物,也难怪当今忌惮,若不是有那样的身世…… 殷霂身上是常穿的天青石色锦袍,其上还有回云流转,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下得马车不过片刻,溅落的雨滴已打湿肩头。他眉头轻蹙,眼睛微微上挑,漆黑寂静的双眸氤氲着不明显的不耐:“县丞多礼,我不欲多生枝节,并未将行踪告知,倒反让县丞劳累了。” 王县丞将头低下,只回道:“三皇子一路辛苦,请往城内去,今晚务必让王某好生招待郎君。” >>>>>>>>>>>>>>>> 说来惭愧,南觅因前辈子久病在身,识得许多药材,不料此刻竟用得上。她寻了一个药材店,做些处理药材的小工,弟弟只能拿了她画的图去山上采药,他们一内一外,花钱也不多,故而勉强求生。 这日侯南觅拿了药方便要去配药,孟博明含笑接了过来。孟博明是她在药铺里识得的第一个人,铺子里同龄的都是糙汉子,只有他头发一丝不苟,衣服也整整齐齐。不像是来干活,更像是来做客。 和孟博明一起当值的日子总是很轻松的。来药铺抓药的小娘子眼神像钩子一样勾着他,侯南觅只能乖乖让位。让她在药房里歇了不少时间。 孟博明挑帘进来:“又在这躲懒呢。” 侯南觅还了他一个“我为什么在这你我心知肚明”的小眼神。 孟博明无可奈何:“出去吧,孟大娘又来问你常开的那个方了。” 此事说来也巧,侯南觅因在医药上有些天赋,进了药铺被孙大夫看中,成了他助手之一。有天孟大娘来请孙大夫,她也就跟着去府上逛了一圈。孟大娘是当地县丞夫人的陪嫁大娘,在府中地位不低,带着他们径直入了内院。 王县丞夫人和王县丞感情甚笃,但因长期无子,身子也不大好十分心急,孙大夫调养了半年也未见效,正要更换药方。南觅突然想到她以前在千金方里看到的一个求子方,便提了出来给孙大夫以供参考。不料孙大夫耿直地用了,而且县丞夫人竟觉好转,畏寒体虚,天热时烦闷欲呕症状都有改善。 也因为有效,有时孙大夫不在铺内,孟大娘也会找她。 刚走出药房,耳就听得孟大娘焦急的声音:“夫人好了几日,这两日又觉不适,孙大夫可在?” 南觅心底一突,面上未带分毫:“孙大夫要三日后才回县城呢。这周当值的都是贾大夫。大娘若不嫌弃,师父也和我说了夫人脉象,我略行记录,待师父回来后再禀可好?” 孟大娘虽不信任南觅,可更不信任贾大夫,只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再入县府,南觅已不是当初到处乱看的土包子了。她熟门熟路地走入后院,再熟门熟路地给夫人把了脉。只是刚进屋子时,这个对她来说熟门熟路的屋子似乎有些不太熟门熟路的感觉。 县丞夫人的丫鬟禀报:“最近突然降温,夫人前两日新衣换得迟了些,不小心吹了些冷风,第二日起来身子就不大好了,只是孙大夫不在拖了两日,今日是大娘担忧,请了娘子来,希望能缓解些头疾之害。” 问些别的她还没有办法,只是头疾她上辈子也有,正所谓久病成良医,她只是如法炮制,县丞夫人面色就缓和许多。 正要告辞时,她忽然想到刚进门时她忽得闻到一阵极飘渺的冷香,混在这屋子的茶香中,其实是极配的,就像梅上雪落,春风一来就化开了,了无痕迹。只是南觅以前常取梅上雪泡茶,对这味道极熟悉才闻出来。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丫鬟:“这屋子熏的什么茶?好香。” 丫鬟躬身回:“娘子,夫人喜爱都匀毛尖,屋子里一直都点着的。” 那便不是这两日换的了。 侯南觅四处闻,恨不得自己有个狗鼻子。说来也怪,本来这是县丞家务事,她也没这么爱管闲事。只是她之前随孙大夫拜访县府时县丞也在,他二人端坐亭中,夫人弹琴,县丞品茗。远远望去只觉清风朗月,阴霾都散开,像画中景一样。 在这个时代,像县丞和夫人这样恩爱十年也未有妾侍的夫妻少之又少,若是夫人再无子,县丞不纳妾不延续香火,就是不孝了。 同时也让她……想起了她之前的爹娘。她是老来子,也许是因此她身体一直不好,她娘亲对她很歉疚,补药不要钱地往她身上砸。 南觅希望县丞夫人早日得子,不要再受她娘亲那样的煎熬。 转来转去,只在一个不大显眼的地方发现了一块妆盒上隐隐梅香。丫鬟见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目光又落在妆盒,心底已把她当成来打秋风的,此时语气带着不屑:“这是夫人才得的妆盒。” 南觅自然看见了丫鬟的不愉,但是行走江湖就需要一张厚脸皮,她给自己打了打气就转向夫人:“夫人,我观妆盒上的花样子新颖,我有个小妹最喜欢收集这些,可否让我借上两日,等师父回来我就送回来。” 夫人轻轻颔首:“娘子有求我自然没有不同意的,只是这盒子乃相公所赠,每日都要使用,实在不方便借出,不若娘子留下,在此地描摹。” 南觅从众多器具中挑了这妆盒,是因为妆盒构造精妙,若在制作的时候撒点药粉,不拆了妆盒发现不了。南觅祈祷自己有好运气。 思索了一番,南觅就避开众人动手拆盒子了。她心里自然是有个目标的,南栀性寒,她以前也用过。此物名贵,极罕见。常用易导致宫寒,所以只用在临终等不会再生育的妇人身上,权当吊口气。 即使不是南栀,这上面幽幽的梅花香气,虽然雅致,但总让她有不好的预感。 挑开夹层,只看见里面有散落的几点微黄色粉末,南觅小心收集起来,打算让孟博明辨认药性。孟博明自小在药铺长大,和她这等半吊子不同,她准备去循着妆盒这条线索查一查。 自古多管闲事死得早,她迟早死在自己的好奇心上。 从县府出来,转身便去了城里一栋开了十几年的酒楼,打听些陈年旧事。 她要了壶酒,慢慢地听周遭的声音。连续去了几日刷了个脸熟,她也找到了看起来知道很多的陈年老八卦精。 她偷偷凑过去,准备学着旁人的样子偷偷和他打听县丞赴任后有没有什么大事。一只冰凉的手盖在她肩上。南觅吓了一大跳,回过头却是孟博明。 孟博明还是平常那样带点笑的样子,却好像没有进到眼睛:“你倒有兴致,前日那相思豆粉在哪找的?” 南觅一怔,道:“是……前日我同时磨了几个豆子,然后一时分不清了。我猜那部分是相思豆又不敢肯定,只能让你帮忙啦。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孟博明带笑摇摇头:“无事,只是好奇一问,和店里的不太一样。最近县太爷夫人那还顺利吗?” 南觅刚要脱口而出一切都好,突然想到这师兄也是本地人,自己真是舍近求远了,故道:“夫人还好。就是我在旁边着急。前几日在府里看见县丞和夫人恩爱非常,希望他们能早生贵子。” 孟博明嘴角翘起三分弧度,替南觅倒了杯茶:“所以你就来打听他们的故事么?” 此话一出,南觅全身都僵住了。 孟博明笑出声:“小师妹,这有什么难猜。你……像一个宫灯一样亮,还怪蛾子看不见吗。” 南觅心里怒道:什么呀,你才是宫灯呢。嘴上却艰难地说:“还请师兄明示。” 孟博明轻轻弹了一下桌上的茶杯,语气淡然:“你我师兄妹一场,师兄就好心给你个忠告,离县府远点,好好治你的病就得了。”孟博明抬头看着对面脸色苍白的少女,十四五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还不知世事的残酷,眼神清澈。不知怎的心底一软,只是这世上从来不缺少年意气,而少年总是长大后才能缅怀那些错过的可能性,失去的宝物,得不到的补偿。 南觅头一低,此时还不知道对面的师兄已经给她盖上了“年轻人爱管闲事”的戳,勇敢地对师兄发了张卡:“师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那我不问旁人了,你告诉我县府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