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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

日光炎热,南觅在榻上高烧不退,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晃过许多人的影子。    有年少时阿娘扶着她喂她喝粥的场景,那时候她仍缠绵病榻,整日整夜地读书。又梦见河上大风大浪的时候,她和东望携手相扶,走过长长的道路,在赶路途中坐船,在船上亦是天翻地覆,晕头转向。    还有她坐在马车中听着耳边路人叫卖,充满鲜活的烟火气。车轮碾过道路,旁边卓二嘴角含笑,用马鞭敲开她的车窗。漫天灰尘把阳光散得四下都是,他好像就生活在光里。    再一转眼,时间缓缓,似梦里浮生,有个陌生夫人,眼目含情,牵了她的手仔仔细细地瞧她,用她未听过的语气唤她:“怎的年纪轻轻就到这儿来了,快回去吧,还有人在家中等你。”    她懵懵懂懂地,听到家字心下委屈,似抱怨似倾诉地说:“我早已没有家了。”正要上前,忽然觉得背后一阵拉扯,一个正在变声期的少年又急又快地在她耳边说话,语速载满了主人的焦躁。    “怎么回事?阿姊不过替你们办差,出了趟门,便满身是血地回来,如今躺了三天也不见醒。好好的人三天不食水也要生病了。我不管,今日她要是再不醒,我管你是什么大理寺还是小理寺!别怪我不客气。”    南觅心下赦然,她刚刚竟如此软弱,当下只挣扎着睁开眼睛,掀动帘子,弄出些动静,哑哑地喊了一句:“东望、秦陵。”    东望闻言看来,许是太过惊讶,竟然呆住了,口中只喃喃道:“竟这般有效果?早知道就早点不客气了。”    ……    南觅就着东望的手喝了几口水,才有力气对呆站在堂中的顾檬笑道:“我弟弟也是担心我,莫要怪罪他。”    顾檬带了许多东西来,据他所诉均是同僚相赠。此时看她醒了顾檬也是放下心中大石,一下坐到床边和她叨叨些她昏迷期间发生的事情。说完了黎少卿,又说到那妇人。    顾檬喜滋滋地说:“不过少卿将伤你那妇人下了重狱,横竖她这次是没好果子吃了。少卿还嘱我多来看看你,当然我来看你是自愿的,少卿不说我也会来的。不过你和少卿也有交情?”    南觅一怔:“没有啊,我都不知道少卿长的什么模样。”    南觅仍在恍惚,全身好像轻飘飘地不着力,头又重得很。明明伤在后脑勺,全身的骨头也像打断了重接一样泛着疼。    顾檬:“哦对了你知道么长安最近发生一件大事!失踪许久的南剑又重出江湖了,和人在悬崖上大斗一场,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很厉害的!”    南觅:“这南剑很厉害么?”    东望正气顾檬太过聒噪,径直抢话:“甚么南剑。都是江湖人互相吹嘘的称号罢了。这么厉害怎么没见他将这贼人砍了,还害阿姊受伤。”    秦陵转啊转的却插不进来,只能在外围大声说:“南剑可是大名鼎鼎的公子剑。不仅武功高,行事也锄强扶弱,哪里挑得出毛病了。东望你简直小人之心,看人家厉害就嫉妒人家么。”    顾檬也赞同道:“你这话便不是很公允。这南剑当初在江湖上横空出世,一出山便惊艳武林,还牵头灭了好几股为患多年的恶势力。如此年少天才,自然被人称颂,多得是侠女在后头追着他,怎么能说是自吹自擂呢。”    南觅扑哧一声笑了,天马行空地说:“啊呀,听说练武练得高深了,身上肌肉筋节满布,太阳穴鼓起,如此也有人倾心于他么?”    顾檬认真思考了一下:“听说南剑相貌丑陋,平日里都戴着面具。不过我们江湖儿女,只看功夫,不看长相,很有内涵的。”    南觅笑骂他:“话下何意?请君直言,我保证不动手。”    ……    南觅精神不佳,说了一会话后指派东望将她慢慢放回去,只眯了一会又睡过去。这次梦见殷霂,却不再满身是血,而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她独自站在山峰上的旅舍前,看着淡淡的暮色向天际铺展,漫到了天际尽头。而春时草木初生,稀稀疏疏的枝叶间泛着绿色。    他站在悬崖旁,只手提着剑。白虹时切玉,紫气夜干星。他只手提着剑,剑尖一点霜芒,在这铺天盖地的黄昏暖阳里像是一道寒芒,锋锐得不能直视。敌手一柄盘龙枪,挥得不见空隙,饶是一点寒光现至,随后枪出如龙。    他在半空中与人危险万分地交战,二人缠斗片刻,剑与枪的威力四散,轰得山头不成样子。    而后……他似是险胜,敌手已亡,他也坠落悬崖。她一时情急,冲去悬崖正要向下跳,又看见他被一只白雕带了上来。    大起大落一番,她又哭又笑,这才恍悟自己在梦中。    夏日时天气总是炎炎,晌午时日头还正烈,不多时便下起雨来。沙沙的雨声打在窗户上,南觅倦柔地睁开眼,手边还放着才看的书。    却看见梦中人已委委屈屈地挤在矮凳上,趴在她床头呼吸均匀,眉目舒展而柔和,竟是熟睡了。    南觅不知昏迷时他曾来过,心中算着日子,加上他在宫中养病,他们快一月未见了。    面前这人无甚变化,眉色乌润,似是才端端正正地描过,墨色淋漓。鼻梁挺秀,甜润的呼吸柔软轻拂,绵绵相缠。眼睛轻轻闭合,眼褶在眼尾像一条优美弧线,轻轻一挑,美不胜收。睫毛尾端秀美地翘起,令她鬼迷心窍地凑过去想伸手蹭一蹭。    却一斜眼但见他嘴角轻佻勾起,唇畔含了笑意。    南觅面色凶蛮,把手指由他的眼睫处转到白皙额头,来势汹汹最后却放轻地一戳,色厉内荏地说:“莫要装睡,我都看见你笑了。”    殷霂缓缓睁眼,漆黑寂静的瞳仁只倒映着她的影子,缱绻情浓。    他轻轻替她整好被子,担忧地问她:“可有哪处难受?”    顶上似有人一失足,踩动瓦片两三块,发出相互摩擦的声音。声音在细碎的雨声中不鲜明,却被南觅听到耳内,顿时一惊。    殷霂警告地一瞥屋顶,转回来就收了神色,只对南觅说:“大约是只野猫。”    秦陵分明在屋内,却竭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免得床前那只活阎王想起自己,又无辜遭殃。    她听到野猫二字只是隐蔽地撇了撇嘴,哪里是野猫,分明是自己的难兄难弟,被活阎王的第二张脸震惊了,才露出端倪。    南觅颇新奇地望望屋顶:“我……我家从前也有只猫。很乖巧,长得又很白,通体无瑕。我们全家人都很喜欢它。”    殷霂轻轻颔首,若有所思地问:“你喜欢白色的雕吗?”    南觅也跟着点点头说喜欢的,又想起梦中那只雕,心道:这般巧合?    殷霂却露出一个极轻快的笑:“正好我前几日得了一对幼雕,本想直接带来给你。不过有人劝我,说哪有送姑娘雕的。雕本性凶残,姑娘少有喜欢的。一般都是送些虎皮鹦鹉,长得可爱,说话也逗趣。可我总觉得你会喜欢,既然你喜欢,我令人训好了送来。”    “日后训好了,我们一人一只。”    殷霂平日总是浅浅的笑,少有如此开怀,眉梢眼角满是春意,看着就像谁家陌上少年郎一般。    南觅看了也开心地嗯了一声。眼睛里都是柔情蜜意的笑,美得灿烂耀眼。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秦陵即使再装透明,心中也在呐喊:阿觅你也长点心吧,活阎王的东西能随便拿吗?那雕分明就是用来监视她的。再说了,一人养一只,这不就是一对儿吗。  三爷之心,路人皆知。    秦陵无语望天,只觉得心累至极。这差事她是办不下去了。    南觅正好唤过秦陵将一个小匣子拿过来。她心下羞赦,手上只依依地递过去:“这是我在榻上闲着刻的,送给你。便是谢礼。”    殷霂不禁莞尔:“那我可要多谢侯大家赐印了。”说罢举了印细细看,上用小篆写了“和光同尘”四字。    他敛了笑意,只用指腹细细地摩挲印上凹凸不平的位置。    南觅不禁有些慌张,语带担忧地问他:“可是不喜欢?这是我很喜欢的句子。‘和其光,同其尘。’倒不是说随波逐流,只是包容万物。尘埃虽微小,可它遍布各地,脚步无涯。有一阵风便可一直飞舞。”    殷霂轻轻地嗯一声,垂下了长长漆黑的睫毛,嘴角又翘了翘。    “我很喜欢。”    说罢又抬眼看她,极郑重地说:“多谢。”    多字在口内需舌尖轻轻卷起,顶着上颚才能说出。南觅被他这么错也不错地望着,连声道谢都听出了几许旖旎。    她在心底暗自嘲笑自己,果真是要失心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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