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风吹草低见牛羊(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抛却尘世旧皮囊,塞北好风光. 这一日康熙于苏完瓜尔佳王爷来了兴致,传唤了皇子们赛马术。我们一众姬妾里头大多都是汉旗的,不怎么工于骑射。我也不过是在二十岁的时候去内蒙古旅游偶尔学了学,仍然是一上去就会摔下来那种,师傅看了我只好哀哉一声倒霉,说我最好这一辈子都不要骑马,要不然会花医药费花到倾家荡产。 等我随着佩玉鸣鸾到了的时候,一碧万顷的草原上惟有一蓝一红在交相争逐。恍若两道耀眼霞光,绵延不绝的绿色也只能作为陪衬。蓝天白云与飞驰的骏马,构成了一副再恰合不过的草原风光。旁边的蒙古汉子都不敢上前,只挽好马儿恭敬的侍立在一旁,仿佛等着远方勇士归来的仪銮。 佩玉驻足看了看远处,眼里有我所不懂的倾慕,然而却含着丝丝缕缕的惆怅与恨意,宛若银丝一般在瞳孔里攀延。她忽然转过头来看我,笑道:“那马背上头的女子,谁能让这草原勇猛的蒙古儿郎给她当奴才呢?除了苏完瓜尔佳尊贵的敖登格日乐,我是再想不出来了。” “是啊。”鸣鸾点点头,掰着手上的野草,道:“人家可是草原上的嘎噜玳①,芬芳美艳的琪琪格②呀。” 我笑道:“怎的闻到一股子酸味儿呢?” 佩玉听了,淡淡的看了我一眼,似乎这回的打趣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效果。终了,佩玉低下头,微微一哂:“咱们这种低贱人,说出的话就这样。入不得孟姑娘的耳朵?” 我迎着面直视她,她想是没有料到我敢同她对眼,不自觉的颤了颤。我道:“谁是生来的低贱?万万自个不要轻贱了自个儿。” 佩玉只弯了弯嘴角,而语言却好似锋刃一般刮在我的身上,让我不由得微微一凛:“下三旗的包衣奴才,比不上兆佳氏富察氏的满门尊贵。” 远处蓝色袍子的人策马归来,身后一抹大红鲜艳灼烈,忽然前头的人呼啦啦的跪下,我有点懵,也随着跪下,原是帐子里头出来了两个中年男人,一人着明黄,我自知是康熙,另一人的装束很容易可以让然辨认出来,这片大草原的主人,苏完瓜尔佳王爷。 想来二人兴致很好的样子,于是很快让我们见了免,苏完瓜尔佳王爷对着那大红衣裳的女子笑喝道:“敖登格日乐,野马驹儿,快回来!” 康熙呵呵的笑,目光往我们这儿一扫,最终牢牢锁定我。我的手已经腻出了一层细汗,只把头努力埋低了些。 那蓝袍子的原是胤祥,此时同着敖登格日乐一起下马上前来,更让人觉得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男子面若玉琢,英挺潇洒,女子面若桃花,英姿飒爽。我就感觉心里头有些涩涩的,就好像小时候吃了那种还没熟透柿饼一样,只觉得难受,索性不去看他们。 十三同敖登格日乐陪着康熙与苏完瓜尔佳王爷进了帐子,底下的人也松懈了些,自顾自开始赛起马来。佩玉深深的盯了我一眼,笑颜如花:“你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我努力摆出一副完美无缺的微笑,一字一句道:“挺好。” 风风火火我又跑进了十三的帐子,从床角旮旯拿出两瓮梨花酿,顺便一狠脚踹了他的床,恨恨道:“怪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自逍遥没人管!” 我也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做,只觉得这样做舒服得很,出了帐子居然没人拦我,我跑到一处看不到人影的地方,大口灌了三杯酒,已觉得身子昏昏。我把酒扔开,夺过侍卫手上牵着的马,纵身一跃上马,便在草原上驰骋了起来。 然而“醉驾”未免不好,而且我的技术也就那么渣,走得远了便觉得眼前晕晕乎乎,梨花酿的后劲儿大,此时一股脑冲上头来,更让人受不了。马儿野了起来,我在上头颠颠又簸簸,那马差点要把我甩下来了,我也恨不得一梦就这样睡去,不要面对,不要醒来了。后头恍惚有人在大声呼唤我的名字,飞扬起来的湖蓝色的袍子在我的眼中逐渐与漫无边际的绿色浑然一体。我只觉得身后钻心的一痛,我终于感觉风不在我耳畔呼啸了,只是酒力上头消释了疼痛,沉沉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是在胤祥的帐子里,身旁只有两个小丫头添茶倒水,我尝试着动了动筋骨,只觉得后背发疼,强撑着起来,却看见从外头走进来两个人,为首的打了个千儿,怪声怪气的道:“孟姑娘,皇上让您即刻觐见御前。” 我自知不好,只怕康熙早已知道我是冒牌货,不过既然摊破了不如大方一些面对,左不过是个午门斩首欺君犯上,况且生前已经这么潇洒任性过一回了,倒也值得。 我被两个丫头搀着下了床,看这阵仗不大,想必事情还没有闹大,于是忍着疼,随着那两个太监入了康熙的大帐。 御座上的君王,喜怒永远阴晴不定。我战战兢兢的跪在下头。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靠近康熙,千古一帝算是给我看了个饱。只是如今沦落到生死边缘,何曾想过这些。背后汗水随着背脊流下,愈发觉得度日如年。 还是那个人,笑着,到现在还是笑着。笑着给予我力量,给予我什么力量呢?是为了我一时心中的任性,为了那一个人而生气,为了青春的轻狂与无知,为了儿女情长。 左右的人都已退下,大帐里惟有我与他。我只觉得膝盖难受,跪着酸痛。却是久久没有半分声响。上头的人忽然抛下声音,犹如玉旨纶音一般,看来调侃,实则让我惊颤。康熙不愧是个帝王,冷笑话讲得这么好,他不疾不徐,冷哼了一声:“孟姜?朕该是叫你孟姜,还是十三媳妇呢?” 我知道是暴露了,不过事情闹那么大,不暴露也难怪了。只好硬着头皮,深深拜倒,道:“臣媳知罪。” 康熙冷笑着接着道:“好,好!朕当初果真是没看走眼!”他指着我,有无奈,也是气急交加:“马尔汉家的好格格!朕的好媳妇!你是不是要全草原都知道你是孟姜,是老十三的嫡福晋才算完?醉后策马,率性而为啊?亏得你做得出来!” 我被他数落反而听得有些想笑,康熙怕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中规中矩的嫡福晋也能干得出这种事儿来。 于是我接着道:“臣媳知道罪该万死,不求宽恕,请皇上赐罪。” 康熙终于平了气息,只道:“你有什么罪朕姑且不论。但是你既然来了也好,苏完瓜尔佳王爷的琪琪格,敖登格日乐格格,你可知道?” “回皇阿玛,臣媳今儿个看见了。”我悄悄揉了揉膝盖,回道。 康熙看见我的小动作,只不耐烦道:“自个儿坐下!从马背上头摔下来了,也是个满家女儿!” 他见我坐好了,方正色道:“这事儿原本你没有半分说话的余地,但是朕还是想听听你的意思。若是把她许了老十三,你…” 我听了这话,只恨不得再去喝了酒,这回不用救了,让我摔死得了。我在现代多年,一夫一妻早已深入我心,而今十三府里头那么多格格福晋还不算完,这个嫡福晋我可不可以干脆不要了? 我于是重新跪下,也不顾膝盖和背脊上的疼痛,微微蹙眉,却决绝的看着康熙,有着半分的无奈,道:“那皇上还是定了臣媳的罪罢?” “你…”康熙想必恼火得不行,身边敢同他这样怼的开天辟地我也算第一人了。他以手覆额,微微一叹,让我在难以掩藏的白发中看见了最敏锐的鹰今日的衰老。他也有他的不易,皇权一下是千千万万个不如意,如今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媳妇想必又给他增添了几分烦恼罢? “你坐下好好说话。”他斥道:“苏完瓜尔佳自然是不会让他最珍贵的琪琪格做侧福晋的。敖登格日乐又偏喜欢上了老十三。十三媳妇,朕瞧你是个聪明人儿,该怎么做,你也知道?” “臣媳知道了。”我起身勉强行了个双安,却又道:“臣媳今日莽撞了。” 康熙看向我,难得的弯弯嘴角,眸子却日渐暗淡下去,只笑道:“你这算什么呢?当年朕闹的可比你厉害多了,揪先帝的辫子朕都做过!朕真是羡慕你们的年轻,年少轻狂,有真性情,而今却要被礼法束缚,很多事情都不能如意。” 他苦笑,却仿若一位老者对我谆谆教诲,他道:“这件事情朕给你压下了,但是这笔账朕记下来了。兆佳氏,你欠朕的。往后收敛些,马术不好就不要逞能了。敖登格日乐那里你看着办,做好了朕同苏完瓜尔佳王爷都会重赏你。只是,你的心没有蓝天般开阔,往后的路你要同老十三相搀相扶,风雨同舟,还是很难,需要历练。好了,孟姜,退下吧。” 我道了告退出了帐子,眼前还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可以让人心胸开阔。晚霞为天空贴上了金箔,风在胸腔里不住的吹,让我有些迷茫。我按着膝盖,不急着回帐子,漫无目的的在大草原上走,一个个人的面孔在我的眼前浮现——他们原本只是历史上简短的名字,此刻却真实的展现在我的面前,让我有些不敢接受的错愕。康熙说,往后的路,我要同胤祥一起走,相搀相扶。只是往后的路还这么长,花丛烂漫很容易迷了人的眼,我们究竟,能部门和走到白头? 晚间胤祥让人把我架到了他的帐子里。他靠在软榻上,我坐在床上。他看着丫头帮我用热水敷腿,又按摩着背,声音蕴含着半分恼怒道:“若不是我今儿个看见了你,你是不是打算醉死在草原上?” 我心虚的低下头,反复用手揉搓着衣边,低低道:“才三杯。” “三杯!”他比了个三的手势,差点从软榻上跳起来,恨声道:“德音,爱惜爱惜自个儿!喝了酒冷风冲了头还去骑马,那马性子烈——你有没有顾念过我!” 我让身旁的丫头下去,热水泡着腿,那水蒸气一股脑的往上头冒,今儿白天红蓝两道身影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声音高了些,道:“你且让我醉死算了!左不过你还有个草原上的星星,府里还有那么多的妻妾福晋,不缺我这么个!” 他怒极,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你便以为你在我心里是个这样的分量儿?你对得起那佩子么!” 我心里头如乱麻般的烦,却没有刀给我来斩。我索性从腰间解了那佩子扔给他,道:“你若是认为我对不起,那臣妾也不敢小心收着,这就还给爷了。” 外头有蒙古人在嘀咕些什么,随后就有人进来通报,说敖登格日乐格格请十三爷去听蒙古调子。胤祥听了,只得先把佩子收进怀里,也不知是赌气还是怎么,跟着小幺儿出了帐子。我望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我的眼帘里,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留在大草原的夜里,洇开了一片。 晚间总是睡不好,何况一个人睡着不安稳,又冷。我努力抱着毡子,身子蜷缩在一团,牙关却仍然打颤。何况侍妾的帐子里头配备也不是太好,风呼呼的刮过来打破了我营造了许久的温暖。 何况腿疼,背疼,所以只能斜斜的睡着,辗转反侧许久还是无法安然入梦,只好披着衣裳起来,到了外头,找到一个安静的,看不见人的地方坐下。侧耳聆听,是蒙古长调悠悠扬扬,歪斜着盘桓在大草原上,不偏不倚的撞在我的心上。 我把下巴埋在膝上,孤独的,努力让自己来温暖自己。抬头一看,是漫天的星子,寂寂无言的对着大地,草叶摇曳形成巨大的草浪,一层一层。安静的夜色中偶尔闻得几声虫鸣,却仿佛来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仿佛我的世界里,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孑然一身,顾影自怜。 忽然想到曾经看过的句子,“茕茕白兔,东走西顾。”③大概极适合我如今的茫然。天地这么大,四海都可以为家,但是我和他,到底该怎么走,因为莽撞与执拗而深深埋下的隔阂,辜负的情意、又该怎么办? ①:嘎噜玳,满语音译,凤凰(神鸟)。 ②:琪琪格,蒙语音译,花朵,草原上多称美丽的女子。 ③:全文为: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