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皇后 慕容殊嗓音嘶哑,语气却天真。二者相叠,便呈送出怪诞的效果。 更有必要一提的是,这个看起来纯良无比的巨婴,管晏凝,叫“母后”。 在场众人全部惊呆。 晏闻道本在屋内夜读,听见外间声动也跑来前庭,看到这一场面,赶紧冲闺女挤眉弄眼。 别人看不懂相国大人意思,可晏凝一瞬了然。老爹这是在求她。慕容殊脆弱得犹如纸糊,为他人身安全着想,甭管他想做什么,她都得顺着他来。 “殊儿跟母后说,那边的花花可漂亮可漂亮了!”慕容殊扥起晏凝,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家伙横行无忌,走位风骚,花了大半晌才又找着如意金,撸下枝头一朵残花:“殊儿给母后戴花花,母后是天底下最美的人!” 晏凝很想说句“多谢了您嘞,拜托您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但见数丈外的老爹真心焦虑,忽而灵机一动,想到一个好办法。 慕容殊既然当她是“母后”,她何不顺水推舟,好好利用这身份,把这家伙哄服帖? “外面冷,殊儿跟母后回屋子去坐好不好?”晏凝极速进入角色。 哪知慕容殊连道几个“不要”,傻不拉几晃两晃,竟把脑袋揉蹭上“母后”肩头,摆出讨奶的架势:“母后,殊儿要亲亲、要抱抱、要举高高!” 晏凝心里狂叹“熊孩子”,面上却配合摸摸他的头,继续对他连蒙带骗。 这位十一殿下丧心病狂,下一步还能如何作妖,没人敢去打包票。 焦圈儿汗如水洗,团团打转。而晏闻道搓搓红鼻头,将慕容瀛那一干人等请进院子,让他们亲眼目睹如意金下的情况。 “母后,殊儿有好多年没见过如意金了……如意金不见了,母后也不见了……”慕容殊拱拱身子,于晏凝耳鬓嘶磨,“殊儿想母后,好想好想好想……” 晏凝微一愣神。此人这几句疯言疯语,听来倒像是真情流露。 当年,如意金本是养在昭惠皇后宫中,这位殿下幼时见过不足为奇。皇后殡天,如意金也几乎于同时枯萎,未免巧合得凄哀。 眼下这奇花残蕊余香,风起时还隐约清响,间或有花瓣飘零如烟尘。 从旁看来,树下的一男一女跟母子差得忒远,反似一对儿小眷侣,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就在这时,晏府门前忽又来了不速之客。和前头慕容瀛的人马一样,这票人也带来了一顶轿子。 这是个很逗的组合,老太监风前残烛,老宫女雪鬓霜鬟,几个人的年岁加起来,能把一千凑个整。 老人家们亮出令牌,一张嘴,宣的就是太后的口谕——大燕崇尊的赵太后,要见乖孙儿,立刻,马上! “……皇、奶、奶?”慕容殊宛如梦呓。 焦圈儿连滚带爬地凑上前来:“殿下,没错,这几位公公嬷嬷的确是太后娘娘遣来的。” 慕容殊痴痴点头,依旧缠着晏凝不撒手:“母后,咱们一起去见皇奶奶!” 显而易见,这家伙依然沉浸在自个儿的小世界里。 晏凝瞟一眼老爹,却见老爹正实力演绎着一出“坑闺女”。他对几个老人家道,晏凝是当下唯一能稳住十一皇子的人,十一皇子入宫,她非跟去不可。 晏凝无语至极,但转念一琢磨,便也积极响应老爹。送这孙子去见赵太后,就能请她出面跟圣上讲,让慕容殊打今儿起就回宫居住,这实是一件大好事儿啊。 几个老头老太太忙对晏相父女表以感谢。 话由晏闻道来接,晏凝则向焦圈儿点个头,同他协力将慕容殊引往府门。 从如意金到大门口的几步路,慕容殊又恨不得遨游一周天地,腿脚还不如那几个老宫人利索。 他吵闹着说,死也不要跟“母后”分开。晏凝当即“忍辱负重”,和他一起坐入轿子。 焦圈儿见状,更是对晏凝感恩戴德,身上每一寸肥膘都似在嚎啕大哭。 太后的面子,怠慢等于找死,慕容瀛的人马请不到晏凝,也只有无获而归。 轿子载着晏凝和慕容殊俩人,一路向着皇宫去。 慕容殊病体欠安,还唯恐天下不乱,一路上哼哼唧唧,又向晏凝求抱抱。轿内空间有限,他但凡一折腾,不好受的就是晏凝。 这不,在他伸来魔爪时,晏凝眼神一凛再不客气,手腕一翻就捉住他胳膊,随即又脚尖一勾,拦死他两条不安分的腿。 “乖儿子,听母后的话,不该乱动的时候,千万别乱动。”晏凝浅扬笑意,也学他轻声耳语。 赵太后的淳宁殿转眼即至。 大殿正门紧闭,仅能瞧见窗边火光幽晃,殿门前的阵仗,却是大得骇人。 太后娘娘有何旨意,暂且不得而知,但是白玉阶下,以十四皇子慕容熠及十七皇子慕容均为首,慕容家的小辈们已一水儿排开。 慕容殊前脚刚到,慕容瀛也匆匆赶来。 慕容熠跟慕容均立马候到慕容瀛身旁,唯他马首是瞻。 “乖儿子,现在可以动了。”晏凝在轿夫停步后,轻轻推搡慕容殊一把,此人便在众目睽睽下,一个咕噜摔出轿子,闹出不小的动静。 慕容殊的弟妹们,好些年纪甚小,这辈子兴许是头一回得见这位十一皇兄,瞧着他就像瞧怪物,窃窃私语声一时四起。 慕容殊倒真正是眼不见为净,往地中央一颓,如入无人之境。 慕容一族齐聚淳宁殿前,是何其难得的盛景。 晏凝出轿瞧见这一幕,心中却蓦地一紧。就连慕容殊也被召入宫来,皇奶奶……莫不是出事儿了?! 赵太后喜爱晏凝,这是宫里人都知道的事实。但她这当儿和慕容殊从同一顶轿子里现身,仍是于情于理都让人惊奇。 小殿下们年纪小、不懂事儿,大夜里不明缘由被带到淳宁殿,本就各种不开心,这时见到刚还一起嬉闹的凝姐姐去而复返,当然一个个兴奋不已。 年纪稍长的少年少女却纷纷皱眉,老宫人们急忙解释晏凝与慕容殊同乘因由,这才缓了众人议论。 慕容瀛随后也冲晏凝这头斜睨,目光在她身上逗留稍时,深沉莫测。 晏凝终究不是皇家人,不可与那众多皇子公主站在一起,于是不着痕迹退到暗处,竖耳静聆慕容瀛和十四十七哥仨谈话。 事情果如晏凝所想——太后娘娘适才突发厥心痛,似已只剩一口气儿吊着。老太太出了这么大的状况,慕容家的孙子辈,可不是都得来候着。她定要宫外的慕容殊来,怕也是想见这孙儿最后一面。 只听慕容熠小声对慕容瀛道:“十三哥,你可来了。父皇跟太医局众人进了殿内,一个时辰尚没出来。皇奶奶这一回,怕是凶多吉少了。” “十四哥,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还是少说为妙,”慕容均抢过话茬,“十三哥,我素闻清律雅音有纾解燥郁、祛病疗疾之奇效。说来也巧,十一哥多年来苦练琴艺,我有幸一闻,便惊叹不已。依我愚见,皇奶奶害这病症,也是思念成疾,我们何不请十一哥奏上一曲,为皇奶奶舒心祈福?” 慕容熠故作惋怜状:“十七弟,你明知咱们的十一哥,自个儿也是药石无医,指望不上的。你又何苦再去辛苦他呢!” 这二位殿下声音渐高,淳宁殿前,长耳朵的人都能听见。 “皇奶奶……想我……”慕容殊摇头晃脑,突然被雷劈了般抻直脖子,“弹琴,我要弹琴!” 慕容殊奏乐:出人命的前兆。 他这话一出口,皇子公主们无数道视线,便又齐齐投了过来。 只见这位爷左摇右摆,走出一条曲流拐弯的路。焦圈儿几次上前扶他,都被他暴力甩开。没人猜得出,他这是要去哪儿。 焦圈儿实在没招,只得哭丧着脸由他瞎闯。 慕容均拍了两下手,令人搬来一架玉琴,摆在正殿石阶下。 慕容殊半天找不准地方,已将人群冲散大半,直到被琴台所绊,才摸着瑶琴边缘踉跄坐下。 慕容均跟慕容熠都插手扬眉,摆明要看慕容殊的乐子。 慕容瀛不似这俩皇弟神采外露,可表情也已说明,他正静待魔音入耳。 宫中的物事,必然非同凡响。 这琴约么是件古董,梧桐做面、杉木为底,琴腹内有一抹淡淡的沉香。 慕容殊落座后,就似变了个人,静默如星辰、沉寂若古井。 这家伙以往弹琴的身姿,晏凝历历在目,这会儿瞧他一反常态,不免出奇。 疯子忽然转了性,不是吃错药、就是鬼上身。 一声清响,琴音初鸣。 琴弦铮铮震颤,气流周回往复,清丽绵远的乐律杳然弥散。 此时此刻的慕容殊,抚琴之姿温劲松透、流畅安和,并没卖弄什么高超的技艺,却如独坐幽篁里,无过无不及。 他弹奏的谱子没名,即兴为之的可能极大。琴音初始之时,婉转如甘泉涓流,中段疾快,又若激浪奔雷,而尾声淡泊缥缈,大有中正广宁之意。 晏凝诧异得下巴落地。那个翛然弄琴、奏出醇和雅音的人,当真是慕容殊?是那个前一刻还死扯着她撒娇的疯子? 慕容熠跟慕容均俩人显然也有同样的惊疑,一看便知,是在刻意抑制面容的扭曲。慕容瀛的反应倒是不怎么激烈,渐渐从慕容殊身上挪开目光,反而意味深长看着俩皇弟。 而慕容家的小弟妹们皆浸润于乐音,更有甚者兴致盎然,悄声为这琴曲赋起词来。 这音律也是神乎其神,竟似能召令天地,拨云见月。慕容殊一曲奏罢,远空便阴云尽散,皓月光华又一次普泽大地。 焦圈儿看自家殿下暂时安宁,嗖地牵他退到晏凝所在位置。 “母后,殊儿的琴,弹得好不好?”这家伙冷不丁又戳了晏凝脑仁。 好,能不好么,曾教习我琴艺的大师,都未必能跟你平分秋色……晏凝当真不知怎么开口答他。 慕容殊一块朽木,大罗神仙也难雕。她先才所闻还能是假琴音不成?亦或者,此人远没她想像中简单…… 过不多时,淳宁殿正殿大门戛然开启,率先从太后房中走出来的人,就是大燕天子、宣化帝慕容衍。 当今圣上年岁已不轻,但驻颜有道,龙威燕颌,走到哪儿就将气吞山河的魄力散发到哪儿。 “适才,是谁在弹琴?”慕容衍面向一众子女,沉着脸发问。 慕容熠跟慕容均尴尬地看看慕容瀛,慕容瀛则低眉顺目不吭声,还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小皇子跳起脚,喊出一句“十一皇兄”。 “老十一?他怎会进宫来?”慕容衍的目光跃过众人,带着些微不可置信,“殊儿,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