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戌时方至。屋外响起凄厉诡异的呼号,声声泣血,断人肝肠。鬼魅魍魉开始在天地间游荡,又有一大批在外过夜的无辜人将惨遭毒手。 白岚皱着眉,一遍遍检查家门外的封印。而年幼的月离,早已在祖母的怀中沉沉睡去。她看不见祖母此刻怜爱的眼神,听不到轻轻哼唱的曲子,也不知刚回来时,两位老者如释重负地互相搀扶着向她走去,边念叨着:“终于回来了!我的小心肝哟!” “夫君,情况何如?”夕翮为丈夫披上一件外衣,陪他一起熬一年一度的七月十五。 月华大盛,阴气愈发充沛,屋外的躁动也愈发厉害。封印的蓝光由弱变强,光华流转中,蜂拥而至的鬼魅被一次次逼退,又一次次不甘心地卷土重来。 “封印完好,效力不减。”说罢,将胶着于屋外的眼光转移到妻子脸上,露出慈父怜爱的一面,温柔地问,“孩子们都睡了吗?” 夕翮轻轻点头:“源儿还在守着后门的封印,其余都睡下了。” “源儿可担重任呐……”他欣慰一笑,拥紧了妻子。 太阳将沙漠又一次烤得滚烫时,月离才从睡梦中醒来,揉着大眼睛,跌跌撞撞下了床,还未走到梳妆台前,侍女巧巧蹦蹦跳跳地进来,手里握着一支银步摇,笑得又傻了几分:“小姐,歧夜公子来了,候你许久,可算把你盼醒了!瞧,这是他送你的礼物!” 月离接过,小心翼翼地抚过步摇的每一寸,笑得像个傻丫头:“他现在在哪里?告诉他我很快就过去。” “老地方呢。小姐你可快点!”说完,她又蹦蹦跳跳地走了。 月离故作深沉地感叹了一句:“巧巧啊巧巧,你真的有十岁吗?”便开始迅速收拾自己。 茂叶亭,六岁的歧夜坐在石阶上,嘴里叼了一根不知名的草,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看风吹草低见黄沙。太阳愈发毒辣,他小小的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月离飞奔到茂叶亭时,见到的就是昏昏沉沉几乎快睡着的歧夜,他衣襟上沾了些沙,嘴里的草被烤得全没了精神。她蹑手蹑脚走过去,从背后出其不意地窜上了他的背。猛地一惊,歧夜连忙站起来,只听“诶呀!”一声,转过头就看见了坐在地上一脸委屈的月离。 “哈哈哈……”他笑得没心没肺,还不忘损她几句,“月儿,这便是报应啊!” 月离掸掸衣服爬起来,毫不客气地一脚踩上他的云纹银缎鞋。只见他痛苦地哀嚎了几声后,“哼”了一声:“好男不与女斗!” 去取点心的巧巧回来,竟见这两位小冤家又掐起架来了,忙放下点心赶来劝和:“小祖宗呀!你们能不能消停几天?” “哼!”两人十分默契地朝巧巧狠狠哼了一声,转过头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拉起小手朝沁心洞大摇大摆而去,还不忘顺手带上几块糕点。 被误伤的巧巧一脸无辜地站在原地,有苦难言,终究还是端着满满一盘糕点追随他们而去。 沁心洞实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地洞,地面上有一条水流潺潺而下,石壁旁有一张硕大的石桌,是由天然巨石打磨而成。平日无事,他们就喜欢在此待一天,吃吃喝喝睡睡,无忧无虑。 两个小人儿此刻坐在大石桌上,晃荡着四条腿,表情各异。 月离很苦恼地抓抓脑袋,问左边正一脸享受的歧夜:“歧夜,你知道无影寺吗?” “啊?”歧夜诧异地脱口而出,“什么寺?” “无影寺,在敦煌。你去过敦煌吧?你知道它在哪里吗?” 歧夜托腮想了想,摇摇头:“不知道。我去敦煌是去干大事的!去寺院干什么!”他所谓的干大事,就是和父亲去探查敦煌城中的妖魔实力,自然,他只是去吃了一顿。 “寺院是做什么的?把人的头发拔掉吗?”月离疑惑不解。 歧夜哭笑不得,只好翻个白眼表达对她的嫌弃。“寺院是和尚住的地方啊!” “和尚是做什么的?” “和尚……和尚就是念经,打坐……具体我也不清楚。你可以问问祖母,她一定知道!” “那,和尚为什么要念经呢?” 月离锲而不舍的愚蠢问题终于让歧夜成功假死过去。“昏迷”片刻后,他坐起来,仔仔细细地显摆自己的学识。 “和尚就是出家人,他们不吃肉,不杀生,也不许喝酒,潜心修行。他们住在寺院里,早上念经,也会扫地。对了,他们都没有头发,头顶上有戒疤,听说是他们修行深浅的标志。女和尚叫尼姑……对了对了!听说最后厉害的和尚会成佛呢!” 月离津津有味地听,对外面世界的好奇之心愈发膨胀。趁着歧夜说完换气之际,她扯扯他的衣袖,眨着狡黠的大眼睛,笑得贼贼的:“歧夜,我们溜出去看看吧,去敦煌,去无影寺!” 歧夜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半晌,他才如梦初醒,连连摇头:“月儿,你莫不是疯了?你忘了祖训么?!十八岁前不可私自离开大荒河的呀!” 月离眨着泪汪汪的大眼睛,眼看便要哭出来。歧夜慌了神,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好好好,月儿我依你依你!莫哭莫哭!” 转瞬间,月离的泪水无影无踪,转而换为了一脸明媚的笑容。“歧夜,你真好!”顿了顿,又讨好一句“今生我们都要在一起。” “好好好,我们终身不相离。” 两个稚嫩的孩子,没有意识到这两句承诺究竟有多重。可正是因为不知道,才显得纯粹无暇,弥足珍贵。 “我昨日其实……偷跑出去了……”她底气不足道。 歧夜又一次惊恐地瞪着她:“你……你……你竟还活着?!” 月离疑惑道:“我也不知为何,爹娘竟没有责罚我。我昨日其实……觉得自己必然要受到重罚,兴许请家法也未可知。” “所以此次你便想拉我一起生不如死吗?!”自知上当的歧夜怒不可遏,伸手就拽住了月离的长发,疼得她龇牙咧嘴求饶:“我知错了,你先放手!你不愿去便不去!” 歧夜狠狠甩开满手柔顺的头发,哼了一声,心里却乐开了花。欺负人是一种乐趣。 “我在沙漠里遇见了一个小和尚,比我大两岁。他说他要做我的哥哥,保护我。我对他说我会去无影寺找他的……看来我要失约了……”说着说着,她抹了把愧疚的泪水。 盯着再一次哭哭啼啼的月离,歧夜呆滞片刻,像个大人般轻轻摇了摇头,伸手从背后搂住月离的小身体,紧了紧,无比坚定道:“罢了罢了,受罚与失信,我们还是选受罚吧!” 月离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感动至极,闪着泪花笑出了两弯墨色的月牙。她猛地抱住歧夜,千言万语便这融在了不言之中。 筹谋了七日,天真的两个人在午夜时分带着各自的包袱偷偷溜出家门。出自己房门时,门吱呀响了一声,吓得月离魂飞魄散,大气不敢出,躲在门后良久,发现并无人发觉,方又蹑手蹑脚出了好几道门,终于来到大门前。漆黑的大门,足有千斤重,高高地立在月离眼前,严丝合缝,异常威严。她抬头看了一眼门顶,没有丝毫亮光,心下正焦急,突然想起偏门常年守卫松懈,除去七月十五,其他时候便只有两三人看顾,灵机一动,她朝偏门轻手轻脚行去。 来到偏门,果然见只有三个瘦长的守卫把门。虽瘦长,但她知道,自家的人,哪怕只是个厨子,也都十分了得。要如何骗过这三人,着实要费一番脑筋。 夏夜的星星十分动人,忽明忽暗如俏皮眨眼的美人。月亮隐没在云层里,透出朦胧的光亮。整个星空仿佛一张棋盘,错综复杂,却依然给不了月离丝毫灵感。正苦恼间,一不留神踩上一根枯枝,啪嗒一声便断了。声响惊动了三位守门人,他们迅速出现在月离眼前,个个脸色发黑,凶神恶煞,像是要将她活活吃掉,异口同声道:“是谁?” 月离吓得早已说不出话,站在原地全身发软,脚也迈不动分毫,连哭也忘记了,只望着那三人,眼里一片波光粼粼。 那三人见是个粉嫩嫩的小女孩,警惕一下子松懈不少,但还是细细打量着她,像是要将她盯出个窟窿。其中一人突然睁大了眼睛,惊讶至极脱口而出:“二小姐?小人眼拙,竟不识二小姐,该死!” 其余二人闻言,纷纷行礼齐声道:“请二小姐恕罪!” 月离此时已经冷静下来,知道此路也无望出去,只得装模作样说了几句:“不要紧,我只是晚间无趣,想去找歧夜玩会儿。既然不行,我便回去吧。” 说完她还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转身慢慢离开了。她的背上早已汗湿如雨,额上的刘海也一塌糊涂,幸得夜晚不甚明朗,守卫也察觉不到什么。 离开偏门,她径直朝逐风处走去。逐风是家里养的一条大犬,十分凶猛,但和她与歧夜玩的很好。她喜欢喂她奇奇怪怪的食物,要是逐风喜欢,便会伸出舌头一脸小可怜模样地望着她,要是不喜欢,便会呜呜呜地哼哼,趴在地上没精打采。她摸它的大脑袋,它就蹭她的小身体,她恼了不理它,它就又会趴在地上呜呜呜地哼哼。但见到其他人,不是龇牙咧嘴就是狂吠不止,或者显露出它英勇的本性,让人敬而远之。 走到逐风处,它已经睡下,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响动,它又立刻清醒过来,站在暗处窥伺,若是歹人,便扑上去活捉。令它惊讶的是,眼前出现的却是它最喜欢的小月离,正鬼鬼祟祟地朝它走来。一下子它就换了副嘴脸,摇着尾巴呜呜呜地跑出来,以为是她给自己带好吃的来了。 月离见它跑出来了,吓了一跳,没好气地说:“逐风!你吓坏我了!快回去!我借你的洞用一下,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知道吗?!” 逐风睁着它的小眼睛,似懂非懂,最终还是摇着尾巴低着头,呜呜呜地回去睡觉了。 月离有些不忍,叹了口气从包袱中取出一块肉饼,走到逐风面前蹲下来喂它吃了,又拍拍它的头:“我走了,你不要想我。” 逐风吃了饼,吐着舌头一脸满足,兴高采烈地望着她,也不管她说了什么伤感的话,目送她从墙脚的洞中猫腰钻了出去。它眼中的凶光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