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ng的一声,伴随着售货员热情的“欢迎光临”,一把黑色雨伞从玻璃门外探了进来。 伞尖点在半湿的铺地纸板上,雨水划过黑色的绸面,无声得晕染出一滴又一滴昏黄的圆圈。 昭心的视线,也从伞尖、伞柄,慢慢得挪移到了执伞人洁白的手,坚实的臂膀,到最后,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 一张与黑夜不相融、却聚焦了暗夜神秘的脸,冷漠,英俊,引人侧目。 昭心愣怔怔得和来人对视了两秒,然后不假思索抬起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顾子昂看到她这个反应,呵呵的心情都没有,也是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一甩胳膊,将黑伞扔进了置伞桶,走到了货架边上。 拿了一把雨伞,一条毛巾,一瓶碘酒和棉签,站在结账的柜台边上,顾子昂临时又加了一包吃了会让人心情愉悦的巧克力。 昭心一直偷偷留意着顾子昂的动作,寻思着大半夜的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中山路上。 如果是补课,东高是不允许学生夜里上辅导班的。 如果是出来玩,这都快半夜十一点了,他怎么还不回家啊? 想来想去,昭心探究的眼神里,慢慢得透露出了一丝猥琐来。 如若她没猜错,美国归来的青少年,必然也接受了美国K-12的传统教育。顾子昂半夜不回家,想来不是在去约炮的路上,就是在约完炮回来的路上。 昭心的视线聚焦在了收银机旁边的杜蕾斯专区,她相信,无论哪一种口味的,无论哪种口径的,必然有一包要掉进顾子昂的口袋。 不知道售货员大妈会不会坏事,让他出示身份证...... 昭心的脖子掉得高高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得看着顾子昂的后背,盯着他手上的每一个动作,以防错过了最精彩的环节。 可是,谁知道呢..... 顾子昂结完账,转身就拎了一袋子急救品走过来,劈头盖脸得问了她三个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昭心东张西望了一圈,在确定超市里外都没有她想象的第三人之后,心里有了答案:“啊,你是来找我的?” 一定是樊妈的场子搞得有点大,所以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朋友都叫过来了。 顾子昂“嗯”了一声,扫了一眼她刚才用的膏药贴,头皮开始发麻:“这个药贴有效吗?” 大写的“风湿安泰贴”五个字印在包装盒上,昭心的气势瞬间弱了下去:“呃,这个卖得比较便宜。” “......”顾子昂将自己刚买的碘酒和棉签递给她,示意道:“撕了,先给伤口消消毒。” 昭心一脸困惑得接过碘酒和棉签,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大概是一个没有称呼对方为哥哥,另一个就不当对方是妹妹。 顾子昂弯腰坐在了昭心身边的园凳上,拆封了一包创口贴,莫名其妙拉起家常:“你知道为什么你的左腿摔伤了,右腿却没事吗?” 这是一个饱含知识点的问题,昭心的眼珠子转了转,认真回答道:“呃,有可能是我从窗台跳下去的时候,身体前倾,重心也跟了前移。在重心前移的速度大于双脚前移的速度的时候,人就会摔跤。而我落地的时候,左脚先行接触地面,所以就摔伤了左腿膝盖。” “不是这个原因。”顾子昂扫了她一眼,心里发笑但脸上不露一点痕迹,解答道:“是你踢人的时候喜欢用左脚。左腿膝盖频繁用力,没有这次意外,以后也会过劳损。” “......”不就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踢了他一脚么,居然一直记恨到现在。 昭心瘪了瘪嘴,刚想回报他一段洋气的freestyle。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浮现过地铁上那个叫赵欣欣的女生。 发黑暖暖,眼睛像星空一样灿然。她的眼底,全是纯净的笑容,不含一点儿杂质。 一个人心灵美到了什么地步,才会短时间里就接受别人的妈妈当她的妈妈。 一个人是单纯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被一个路人轻轻松松旁听到她少女怀春的对象。 昭心的心里堵着一块石头,她没有本事找个挖掘机挖掉这块石头,但她有本事将这块石头塞到她对家心上。 所以昭心笑了笑,阳光灿烂的那种:“谢谢你,哥哥。” 顾子昂诧异得看了她一眼,没有看到她的笑,只看到她晶莹的眼泪水沿着面颊滑落,模模糊糊间,自己的视线也跟着冻住了。 昭心一把擦掉脸上的泪水,开口道歉:“那天我不是有意踢你的。我就是气,气我爸妈为什么不要我,气我爸妈不爱我为什么要生下我。” “我理解。”顾子昂连忙将拆包的毛巾递给她,也不敢挑她的毛病了:“既成事实,就不要哭了,我妈她们会帮你的。” 顾子昂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他的直觉一早告诉他,这个糟心的姑娘不可控。 果然,前一秒还在兴致勃勃得说风凉话,下一秒就能蹦出珍珠大小的眼泪来。 转个身,看着她用裙子包的严严实实的膝盖,顾子昂觉得自己的眼皮有些重:“伤口进灰了吗?” “没有。”闻言,昭心擦干泪水,听话得撸起裙摆,抬起小腿,将自己淤青的膝盖露给他看。 顾子昂率先看到的,是一截雪白的小腿,灰暗的灯光下仍然洁白玉润。然后是一块惨不忍睹的淤青,青紫交加,颜色很是鲜艳。 生怕忽略了哪块皮蹭进了灰,昭心转了个背,对着灯光亮堂的方向伸出了长腿。 然后,顾子昂就看到了长裙下,圆凳上,覆盖在大腿顶端的一截粉色布料。 “......” 电光火石间,顾子昂还没来得及错开自己的视线,昭心就一脸兴高采烈得转过头来,跟他炫耀道:“没有破皮哎,可以省了碘酒消毒了。” 一泓秋波看着他,晶莹闪亮,晃人心神。 ~~~ 深更半夜走回家,走到院门口的时候,顾子昂忽然停下脚步,跟身后的昭心提议道:“我背你上楼。” 昭心在台阶上来了个三级跳,回答道:“我腿没事,可以爬楼的。” 顾子昂搀住她胳膊,自己弯下腰来,耐心解释道:“你瘸着回去,你爸会更加内疚。下次再骂你的时候,就会收敛点了。”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让她爸的负疚感更上一层楼,昭心还是领了顾子昂的情,整个人趴上了他的后背。 双手绕过他的脖颈,垂下头,昭心闻到了一腔温暖的味道,夹杂着清新的雨水和深夜的空气。 就像趴在一张带有温度的床垫上,柔软而又结实,源源不断得给予她温暖和力量。 顾子昂感受到了背上的重量,腰又往下压了半分,而后两手伸到背后,牢牢得抓住了昭心的小腿。 冰肌玉骨莫过于此,入手丝滑,还吸纳了细雨天的晶莹水珠。 稳住了重心,顾子昂抬起身子,毫不费力得背着他可怜的小姑娘跨上台阶。 一层,两层......直到大门口的平台上,顾子昂猛得将背上的小姑娘放回了地面。 顾子昂喘了一口粗气,解释得欲盖拟彰:“不是你重,是这样背你进去,太假了。” “.......”一瞬间,昭心一脸的感激,换成了满满的嫌弃。 ~~~ 客厅里,两波亲戚正在激烈得讨论着什么。 看着昭心一瘸一拐得走进大厅,上至九十九,下到刚会走,一个比一个戏路宽,一个比一个情绪大。 樊妈率先一屁股坐地上,嚎啕起来:“哎呀,我们一个好好的闺女啊,大半夜的有家不敢回。” 担心了一个晚上的秋阳也跟着大叫出声:“都是小姨不好啊,扔了你一个人在狼窝里。就一个下午我不在,居然闹到了断腿跳楼的节奏。” 外婆跟着升华了主题:“哼,我家这么乖巧的心心都照顾不好,还好意思找代孕的生二胎。” “......”昭伍新的脸色很难看。 “......”挺着肚子站在旁边的代孕er阮林林,脸色更难看。 大概就是因为年纪小,阮健云不能学她妈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瞬间就掉到了老一辈吵架的套路里,大声辩解道:“又不是我让昭心跳阳台的。吃肯德基的时候,她唆使一帮同学挤兑我、嘲笑我,我说什么了吗?” 不提肯德基还好,一提肯德基,秋阳就一肚子来火。 “那我给昭心的二百块钱,你跟着分什么啊?”不管什么公务员的仪态和风度了,秋阳戳着手指,指向一脸灰白的阮林林,跟昭家的那波亲戚求证道:“什么样的父母能养出这种孩子?一双眼睛只知道盯着别人的口袋!” 昭家的亲戚们并不否认,反而顺着秋阳的话点了点头,想要安抚她的情绪。 外婆却是习惯了一脚踩到底的,冷笑道:“还用说么,鸡肚子里面生得出凤凰么。我看你们老昭家也就这样了,将来生个孙子也会是根废柴。” “......”大半夜的,家里搞得跟菜市场一样,昭心的心好累。 昭心奶奶叹了一口气,趁着没人讲话的功夫,伸手将半身湿透的昭心捞了过来,问话道:“心心啊,告诉奶奶,为了什么你要跳楼?” 旁边樊妈和小姨的目光很坚定,希望她能实话实说,给自己讨回公道。 外婆的眼睛里更是燃烧着一把火,好似她只要“嗯”一声,外婆就有理由灭了那边一双神色便秘的狗男女。 一圈人看下来,只有角落里默默无声的乔阿姨。只有她,一脸心疼得看着自己。 昭心低下头,双手揪着自己的裙摆,迟迟没有开口。 奶奶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心心啊,不用怕。爸爸怎么对你的,奶奶怎么对他。” 看昭心低着头的可怜样,众亲戚心里都有一杆秤。静静得等着昭心将秤砣丢下的那一刻,他们会果断得抛出相应重量的砝码。 只是再重的砝码,放在昭心那儿,都没有分量了。 是因为即将抢占她地位和权益的弟弟吗? 还是因为爸爸那句“这儿不是你的家”? 昭心转身,看了一眼角落里面带不忍的乔阿姨,还有眉目紧蹙的顾子昂。秋叶飘零,土地会接纳它。风刮得再大,秋叶飘下的舞姿再邋遢,土地还是会接纳它。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她这枚秋叶,终会有自己的落根处。 良久,昭心开了口:“我没有跳楼。” 跟着,说任何谎话,都要给谎话编个理由:“我就是想出去吃汤包,跳窗走,会近一点。”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