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下半夜,他却做起梦来,一会儿站在一大片海边,一会儿又站到了那条宽阔的街道上,真真假假,一个梦串连着另一个,始终逃不脱白天里看见的那本画册里的风光。
醒来之后,他的脑子还是停留在那些梦里,睁着眼望着天花板,耳朵听着窗外夏蝉一声声地鼓噪,心思浮躁,怎么也无法再入眠。
忽然手被轻轻握着,他在枕头上侧过头,红杏也侧着脸,温温柔柔地看着他。
小满晓得自己把她吵醒了,心里有些歉意,问出口的却是一声:“你想不想去外面看一看?”
听见这样突兀的问话,红杏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而后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小满也笑,把她的手抓得更紧,立誓一般认真地说:“总有一天我要和你一起去外面看一看。”
闲来无事时,小满拿出一本空白画册。
那天在道别时,两个洋人为表谢意,把一本空白画册连带着一支炭笔赠予了他。
他凭着记忆想把那个女洋人画册上的裙子画出来给红杏看,但是记忆总有缺失,有记不清楚也不确定的地方,他便只好自己改,衣袖子那里减一笔,裙摆那里添两笔,越改越偏,到最后成了四不像,连一点那个女洋人的影子也没有了。
他有些沮丧,要合上画册,却被红杏看见了,他的脸红得厉害,还想藏,她却笑着,轻轻地阻止了他。
她拿着他画的裙子仔仔细细地看,小满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实在是窘迫,干脆逃走了。
他以为这件事这样就结束了,不成想过了两日,她竟把那四不像的裙子做了出来。
一开始,他窘得简直不敢去看,后来勉强看了一眼,才发现虽是与那个女洋人画得大相径庭,但又好像并没有那么不堪入目,看着这条自己画的又经了她手做出来的裙子,甚至生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再后来,他去央着红杏试穿,她又羞起来,好说歹说怎么都不肯依,他又去缠磨,到了最后笑闹着滚去了床上,拉下蚊帐,亲着缠着,都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八月底,邻村搭了戏台,办社戏。早在月初的时候,小满就和红杏说好了要一起去看。
那天晚上下了工,她换上一件簇新的浅杏色小衫,脸上薄擦着他第一回拿到月钱时替她买的胭脂,蘸了刨花水,小心翼翼把辫子梳得齐整,头上戴的也是那枚他送的发卡,不过这样简单妆饰一下,她倒有些不敢看他了,无措地羞红了脸。
小满心里一动,笑着拉起她手,一道出了门。
走去邻村的路上,一开始暮色还未落下,两人便没有牵手,眼看着天渐渐暗起来,他就牵着她手不肯再放开了。
突然,迎面遇上几个同村的,也是过去看戏的村人,两人都来不及反应,将暗未暗的夜里,那几双眼睛好像探照灯似的,直直地一齐射向他们交握着的手上。
这下子分也不是,再握着也不是,还没想好究竟该怎么样,同村的已经先一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