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0日,小雪。 玛利多诺多尔在床上睁开眼睛。 一如他所料,不舒服的床单和被子让他整晚都没睡好。应激的肠胃不难受了,但身体仍然面条一样软绵绵的,撑起来没力气。他摸了摸额头,还在发烧,头痛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全身上下酸痛的不良体验。 他不喜欢生病,谁喜欢生病?在现在这个诸事不顺的环境里,生病导致的虚弱更让人烦躁,并放大一切叫人讨厌的点。躺着的粗糙的床品,皮肤透不过气,房间里没有足够的加湿器,暖气燥得他眼睛都发干。躺在床上就特别明显的嗡嗡的噪声,没有打扫干净的小木屋里还有尘气,而陷在枕头和被子里的是那个女人的气味,让他无论怎么翻来覆去都浑身不自在。 大约是那种堵在心口发不出来的愤怒能撑着他坐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很狭窄,憋得人喘不过气。挂在衣架上的西装是在雪里滚过的、肮脏的、皱巴巴的,还有袜子和鞋子,他什么时候穿过这样的衣服? 屋子里的暖气更暖了,这是种对比的体验,他拉开窗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玻璃是三层的,有些雾蒙蒙的,树林密集得看不清楚天气,屋檐下挂着霜棱,光线仍然昏暗。他看了眼墙上的钟是快十一点,雪比昨日小了,但大约外面的气温已经更冷。 玛利多诺多尔想着要去车里拿回电话,越早拿回来就可以越早联系上人,越早摆脱这间屋子,这个该死的女人。门外传来细碎的声音,他捂着头一会儿还是憋不住,万分烦躁地穿衣下床。 这不是在房子里日常穿的家居服,这也让他很不舒服,皱巴巴的西装穿在身上,跟有跳蚤在身上乱爬一样不自在。一站在地上他就脚软,扶住了墙,虽然呼吸间已经没有那种灼人的热气了,仅是身体虚弱而已——他摸摸额头,房间里没有镜子,只能对着窗玻璃尽量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 这一切都非常让人不爽,该死的天气,该死的病,该死的睡眠和药和女人。 他臭着脸开门走出去,弥漫在客厅中的是淡淡的香味。女人坐在桌前并不友好地朝他投来一个视线,然后她继续回头看自己的iPad,看起来她也是刚起床。 她坐在桌边,一边看电视剧一边打哈欠,神情似乎也很疲惫。她面前放着一大碗饭,旁边摆着一水杯牛奶。碗里是绿绿的叶子和黄黄的肉,混杂着白白的稠米饭。她正拿着一个小碗和勺子从里面舀饭,舀完了饭放下调羹她指了指电脑。 玛利多诺多尔走过去,电脑屏幕上开着Word,用法文写着:【浴室有给你的牙刷和毛巾,药在桌子上,吃完饭兑水喝】。 他飞速瞥了一眼桌子,不承认自己是被惊吓到。不是昨天晚上喝的药。拿起来看了看,是冲剂,上面只有3个数字他看得懂:999……但不知道这个药是不是也一样的面目可憎。 通知下面是记账单,拉了个表格,用翻译过来的法文记下了他应付的一切开销。包括他应该付给她的报酬(救人一块钱),烹饪费、平摊的房租、水油费和伙食费,还有一个其他(牙刷毛巾和急救箱用品包括在其他里)。电脑边是两份合同,一份足足三大页的条款,甲乙两方的名字写在最后面。另一份是手写的协议,一式两份,一份照着Word里法文字母一个个的抄好,另一份中文,最下面也已经写上了她的名字。 玛利多诺多尔先拿起第一份协议看了看,虽然瑞士的官方语言是德法意语,但由于是高度发达的旅游国家,英语作为书面语言通用程度相当高。合同也是用英文打印的,清楚地标志着租房费用和期限——原来她并非拥有这栋小木屋,而是一名来自外国的观光旅游的租客。 他看着合同想了一会儿。他来别墅是临时决定的,她不可能知道——所以,一切是巧合吗?因为生病他仍是思绪恍惚,很难才能集中注意力,视线停留在最后的签名上有一点久。嫩呼呼歪歪扭扭的字体横在纸上,是三个方块字,一看笔迹就知道手腕没有力气。 他不认得中文,所以只是一扫而过,还有旁边更加歪歪扭扭的英文:Lily。这就是她的英文名?玛利多诺多尔不由自主地鄙视了一下,字写得真烂。 但她的信誉或许比字可靠,他想。 第二份协议他没有多说什么,这个开销表可以接受,检查无误后他用旁边的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们交换了协议,中文的给他,法文的给她。好像就连烦躁的情绪也减轻了一点,在这个温暖的房子和饭菜的香气中。……不过还是要赶快联系上他的人。玛利多诺多尔继续两腿发软地朝浴室走去,忍不了了,这该死的衣服。 他进了浴室。这是一间他不想回想的屋子,晚上漆黑带着肠胃剧烈翻搅的记忆让他难堪。白天的光线让他观察到之前没注意到的细节,台子上散乱地摆着洗面奶和几瓶乳液,毛巾架上是小块的毛巾,大块的浴巾。一切都很简单而女性化,充满了那种氛围,叫他有一种清晰的感觉自己是一个恶客,闯入了这个女孩惬意的旅程。 台子上再往里一点就放着小巧的电动牙刷,还有牙膏。他拿起来看了看,是自己不认得的牌子。牙刷旁边放着……电动牙刷替换的牙刷头。新的,盖了盖子,干干净净地放着,一种无言的嘲讽。 玛利多诺多尔黑着脸拿起来。显然这就是他的牙刷。他还该感谢这女人带了替换刷头?还是诅咒这间小木屋的现主人抠钱到如此地步,连一次性牙刷都不准备。早上洗漱的事情比自己想的还不顺利,过一会儿玛利多诺多尔又不得不出来。额前的碎发还沾着水,他走到电脑前打字,翻译过来把屏幕推给她看:【剃须刀】。 因为彼此语言不通又互看不顺眼,他们对话非常言简意赅。那个女人看了他一眼,他的脸紧绷,然后她摊了手说:“no。” 一个单身女孩子的长期旅行行李里没有剃须刀。玛利多诺多尔很不相信地上下看了她一眼。房间很热,她用皮筋扎着头发,穿着短袖和及膝短裤,拖着兔子绒毛拖鞋,露出的光裸的手臂和小腿。 怎么可能没有?算了也许是蜜蜡脱毛,他知道亚洲女性的体毛比较少。他问:【刀片。】 “No。” 【修眉刀。】 “No。” 【眉钳。】 “No。”她犹豫了下拉过电脑过来打:【胡茬没很长,你要不先不刮?】 【你是不是女人?】 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是想用旁边的水杯泼他一脸,不能打理干净自己的玛利多诺多尔比她心情还烂。他见她怒气冲冲的站起来,也怒气冲冲的准备好跟她理论,结果她去了厨房,转眼拎着两把厨刀走出来,那样子简直像变态杀人狂。他愣一下,两把刀就拍他眼前。一把切肉刀,一把水果刀。他抿紧了嘴。 【我不会用。】 【关我屁事。】 【我付钱给你,你给我刮。】 【你做梦。】 【你要多少钱?】 【你做梦。】 【100欧。】 女人拉过电脑给他看协议,用手指头重重的戳屏幕“除非对方无自理能力”。再调出翻译软件一个字一个字打“你、做、梦。” 和之前一模一样的三个字,不用翻译也知道什么意思。她在打字他的脸就阴了,等她志得意满的抱着杯子点了翻译键,他已经黑着脸拿着刀去了浴室,样子像是去杀人。 玛利多诺多尔用过刀,他甚至用枪打过猎,这不代表他可以顺畅的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第三次割破下巴的时候他骂了第一百万次fuck,并且再次决定要立刻离开这间诸事不顺的屋子。他看着窗外,雪小了很多。 他推门出去,她给他指了饭碗,还有另外拿出来的小碗和勺子。他才不要吃剩饭,咖啡也不能喝,问她:“milk。”她撇撇嘴给他掏了一袋奶粉,也是没见过的牌子。 好吧,这两天他用过的让人崩溃的东西还少?窒息的床、恐怖的药、牙刷头、水果刀刮胡子,还有等会儿还要喝下去的不明液体。他又问:“hot water。”她站起来去厨房给他接了一锅水,打开炉子,指了指,然后甩手走回去看她的iPad。 这顿让人发狂的早午饭就别提了。泡牛奶、两袋饼干,一碗跟昨天一样可怕的药(味道已经让他感谢上帝)还有电脑上即时更新的记账单。这间小木屋像是女巫的老巢,玛利多诺多尔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他命令她:【带我去我的车那里。】她看起来有点惊讶和不情愿,指指外面的雪。 【雪还没停,而且你还在生病。】 谁知道她早上有没有趁他睡着偷偷去把卫星电话放回去,就是要越早越好。玛利多诺多尔刚刚顺着浴室和卧室的窗户都向外看过,姑且没发现脚印。但也可以考虑是在门前清扫过,痕迹很长,要遮掩很难。他嘲讽她:【结冻了电话会坏。】 她看起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脸上现出一点犹豫,但玛利多诺多尔不是和她商量的。他把自己的羽绒服拿出来穿上就准备走。“Wait!Wait!”女人在背后叫他,他回过头,她脸上看起来有点无奈:“OK!OK!” 她回过身去找衣服。羽绒服是一直放在沙发上的,她套上毛衣之前他已经走到了厨房去避让。背后有关门声,她进了卧室换衣服。过一会儿开门出来,他只回头扫她一眼,确认好了就开门出去。门外的温度计是零下7度。 ……巨大的车门斜侧在雪地上,被冻得四处是冰棱,老远拖曳的痕迹歪歪扭扭,极深,一直从远处蔓延到这里来。雪花落在银色的漆上,已经是一块剔透的冰晶。 玛利多诺多尔突然明白他们的体重如此悬殊,她是怎么把他带回来的。——很难想象一个这么娇小的女孩有这么大的力气。她在他身后轻声说:“啊……”语气有些紧张,好像之前都没想起来她拆了他的车。玛利多诺多尔看也没看一眼,大步走出去,哒哒的脚步赶忙跟在他身后。 风很冷很大,一出门就刮在脸上,都是冷冷的痛,雪白的气旋卷起一溜雪花扬在空中,笼上灰蒙蒙的雾气。树林里雪势并不大,纷纷扬扬地下着,地还很软,但深处已经开始上冻。他深一脚浅一脚走着,额头还是有点烫,一个踉跄,她锁好门忙上来扶了他一下。 “Are you OK?” 这句英语比昨天流畅了。玛利多诺多尔喘了两口气,回答她:“……fine。” 大约是套路太深,接下来的话跟刻在记忆里所有固定短语那样脱口而出。他说:“thank you。”当然说出来以后他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欲盖弥彰的扭过头。 搀着他胳膊的那个力道明显愣了一下,她呆了半天才说:“you……you are,wele。”她又开始结巴。 他们往前走的时候有了准备,互相靠着扶持一下,就比之前好走得多。 玛利多诺多尔并不需要问路,车门拖曳过的痕迹给了他答案。他们一路走到树林外的悬崖边上,这里的风猛烈得多了,席卷在山间,刮起呼啸的气流。刺在脸上是麻木般的痛,打在身上的雪啪啪有力,羽绒服戳出一个个小圆印子又再恢复。她拉了拉他,朝小木屋的方向指指,他摇头坚持要过去。 过去对面的过程不说也罢,三十米的栈道最危险的也不过是看着悬崖下方的胆战心惊,玛利多诺多尔跳过伞,对这点高度漠不关心,反而是那个女人腿软,他要拉着她拖过去。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还发着烧呢。5米的浮桥在风里摇晃,就这个难走了一点,他凶恶地拖着她,要不她可能趴在桥面上爬过来。真是胆小。 玛利多诺多尔走到公路边上的时候开始思考,万一人们一时半会上不来……别墅里的物资是还够的,就是他不会做饭。女人指了指前面的路,扯着他开始往前走。他看着她的手想,不管怎样她会开炉子,牛排什么的,□□一番大概就可以。……不过她不要钱,要怎么请? 车子就在公路下10分钟,因为银的颜色,走得很近才发现。它还紧贴着山壁,变形的车头静静落满了积雪,破了一个口的车门里刮进风,真皮座椅上都是白霜,心爱的座驾已经成了一坨垃圾。 玛利多诺多尔感到一阵振奋,他快走了几步到车门边,轻车熟路地弯腰进去找电话。电话他固定放在台上的固定架上,但是架上没有。他在油门那里找,也没有,置物架和座椅下方也都没有。 皮椅已经被冻硬了,冷冰冰的触感即使隔着手套也让他难受。一直弯腰脑充血,他本来就不舒服。额头上渗了汗,衣服里一半发热一半是冰冷。玛利多诺多尔找到最后终于确定了一件事:车里没有电话。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脸色铁青的回头去抓那个女人。她的卫星电话还挂在她的腰上,被他抢走了她大为恼怒的跳脚,质问一堆他听不懂的话。玛利多诺多尔理都不理按了几下按键查看,屏幕上是英文,但是符号标志全球通用,他轻车熟路的调到法文界面。看完了他冷笑起来,把卫星电话按到女人的鼻子面前,她瞠然睁大的眼睛无辜得可笑。 “liar。”他说,他就知道她是个骗子。 电话不是没信号,是卡欠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