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师兄也奇怪,就问为什么,那老板叹了口气‘我们这部电台的机器好,功率大,南洋都能收到,先生你说书时候一定要神完气足,不咳嗽,这样南洋的听客才能晓得,我们中国人真的不是东亚病夫,我们不是病夫!先生都靠你了!’”
林正方哑然失笑,随即笑容僵在脸上,他努力想让表情恢复正常,却怎么也办不到,最终一张圆团团的生意面孔,竟然变得比哭都难看“哎,踢掉病夫的牌子,本来是国民政府的事情,现在倒好,电台老板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说书先生身上。”
“是啊,自古哪有不咳嗽的说书先生。可换做你林老板在在场,你又如何能回头电台老板?”
“哎,其实电台老板心里也有数的,只是,只是啊,他也是抱着一点虚幻的希望,以为先生不咳嗽了,东亚病夫的牌头就笃到黄浦江里去了!”林正方一口喝干糟烧,脸色发青。
“是啊,嘿嘿”孔先生脸色忽然乖戾起来“这老板倒也聪明,晓得拜托我们说书的,也不去找国民政府,总算也是聪明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说完大笑起来,这笑声犹如戏台上《甘露寺》中周瑜顶计杀刘备时那番张狂。
林正方细听下,只觉得其声悲切,犹如鬼哭,刚想阻止,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默默的把孔先生面前的空酒盅斟满。
“好,你要我说,周镇长也要我说,那我就说,我本师没我师兄大,后来他在那个电台说书,真的是一声不咳,下台后浑身湿透,我做不到这点,但让乡亲们焐心焐心总是可以的。”
……
下午周得同果然如约而至,孔先生也有点酒意上头,登台时下盘失稳,左脚绊右脚,这一跤下去,让林正方心跳到喉咙口,倒不是担心孔先生,而是生怕自家的祖传门板断了,那又要花钱了,还不好意思向这姓孔的索赔,但仔细想想,其实他自己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幸亏她及时稳住身体,让这祖传门板又能多支撑些时日了。
孔先生确实是有本事,几杯高粱下肚,头脑发热,立刻现编,不但将新四军的战列偷梁换柱用到祝为民身上,双手打枪百发百中也着重描述,更有了自己的创新,那杆前清遗老大抬枪也特别出彩。
“这杆枪是当年曾国藩剿长毛时用的,后来不知道为何流落民间,这天晚上祝先生要出门剿匪,忽然就听到仓房里‘呼啦呼啦’好像有人在喊,推门进去看,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这杆枪,祝先生知道这不是凡品,连忙上去端起来,别看他斯斯文文一身长衫,但两膀能有千斤之力!”
……
“这大抬枪平时要三个人才能搬得动,祝先生单人只手就拿了起来。”说完还做了个《隋唐》里熊阔海力托千斤闸的动作,配合的口技却是《明英烈》里蒋忠扳倒北梁楼的嘶吼,瞎七搭八之下倒也引得台下连声叫好。
毕竟是解气啊!
孔先生得了彩头顿时更加卖力“祝先生把枪拿起一看,上面刻着一行字,重82斤!这和关老爷的龙刀一个份量。旁边就人叫好!说关公是文武双全,日里提刀上马杀敌,夜里读春秋,祝队长也是了不得好学问。”
“你倒说说看祝先生的学问好在啥个地方?”台下有人起哄。
这也是孔先生听客缘好,大家台上台下打朋打惯了,听客知道他有人来疯的毛病,下面越是热闹,他说的也越是精彩。
孔先生跑江湖多年,一张脸皮上的功夫出神入化,厚如城墙拐弯处,这时也不禁一红:“都是老听客,老朋友,我也不开江湖诀骗人了,本人读书读了12年。”
听客顿时哄笑起来,12年,那就是高中毕业,这年头有这个学历,直接进政府机构当个小办事员多好,何必跑江湖,知道他又在瞎三话四放噱头,便都安静的等下文。
孔先生继续道“我是苏州人,家传的评弹,所以我从小就在光裕小学读书,我读书有本事,别人读六年毕业,我读了十二年!到了后来几年,新进学校的先生倒是都要来我这里拜码头,这光裕小学里厢有点啥个历史故事,都在我的肚里。”
台下轰然。
孔先生见书场气氛上来,也觉得浑身有劲,醒木一响继续道:
“当天晚上,有两个小土匪不晓得天高地厚,还要向祝先生开枪。祝先生刚才双手左右开弓,两枪打死老蟛蜞、黑泥鳅,看到还有人不识天高地厚,火气也上来了。这时候有心要显显本事。‘擦’一声,两把快慢机往插到腰带上。嘴里大呼一声,‘枪来!’”
这声枪来却是用来京剧叫板的腔调,声音高且亮,同时人也离开那个夜壶箱改的书案,站到一边摆了个《借东风》中周瑜的亮相,身段功架倒是异常的潇洒漂亮。
听客又是一通鼓掌。
“三个保卫三中队队员,‘哼此哼此’把枪扛来。祝队长一身白袍,捞起大枪。保卫三中队的校刀手已经在枪膛里装了火药十七两半,还有十二两铁砂,三十六颗枪弹。祝先生大喝一声:‘看枪!!’只听噗一声!!”
说到这儿,孔先生心里一惊,背上白毛汗都出来了。
坏了!!方才说的太顺,有点得意忘形,外加中午的高粱酒后劲往上涌,现在不用看都知道自己面孔红彤彤,脑筋昏倒倒,这不……口冲了。
“看枪,只听噗一声”这句是说大书常用的套子词,形容使枪者的枪法极快,话音刚落,便捅了对方一个透心凉。
然而,祝先生用的不是混铁点钢枪,而是82斤前膛火绳大抬枪,这玩意得扣扳机放鸟嘴钩引燃火绳才能激发……
下面已经有人在笑了,但碍于周得同的存在也不敢太过于放肆。
好个孔先生,耳朵里听到台下“嗤嗤”笑声不断,这时候那点老酒都化作冷汗出在了背脊上,他眼珠一转,顺口接上“接听‘噗’一声,扣动扳机,鸟嘴钩应声而动,夹着的火绳点燃火药,‘碰’一声惊天动地的枪响!!”
“大家想想,十七两半的火药!!要多大威力,平时放个高升炮仗,窜到半空,不过一钱二分。十七两半一起爆炸,就是祝先生天生神力也扛不住,倒退三步,‘哎呦’坐倒在地!”
“再看对面两个小土匪,‘呼’一声,被枪轰得飞到天上,像是在放鹞子……”
祝为民恰巧路过门口,听到里面传来自己的名字,好奇心发作,便凑过去。
他脸皮薄,不敢登堂入室,也就缩在门外头的角落里听戤壁书……
刚巧听到这段,顿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良久好菜嘀咕一句“说书的这根门腔实在结棍,我谢谢你一家门,把老子的脚骨发软都能给我圆回来!”
……
这天孔先生大丰收,签子钱“双出百”,这意味着有二百人在听书,创下了六场镇书场的一个记录。
这个记录保持了很长时间,直到后来,沪上弹词大家,有“活金贵升”之称的钱鼎章来说《玉蜻蜓》时才被打破,至于为啥他好好的在沧州不说,偏要跑到这个落乡地方来?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