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忽然飘起了小雪,我放下书走了出来,抬起双手捧起了雪,不一会儿,晶莹剔透的雪悄无声息地在手中融化成一团水渍。
风风雨雨,没想竟是过了四年。
“小姐、小姐!”成沁兴奋的声音从院落飘来,她急忙跑到我面前说道:“又有五皇子的消息了!”
我眼睛一亮,强压着心中激动的情绪没有问话。
这四年来,我无时无刻都在暗地里,明面里打听着夏侯冽的消息,我听到有人说他在边疆发展的不错,与将领们的关系很好。
我听到边疆有一位将军要谋反,最后却被五皇子一力镇压,当场斩杀将军,震慑要跟他一起谋反的人。
我听着他零零碎碎的消息一点点长大,不知不觉,再过一年,我就要到及笄的年岁了。
成沁见我发呆久久没回话,忍不住自己说下去道:
“小姐,上一年我们大越国的边疆被旁边的吴国袭击,五皇子被皇帝任命为统守将领,自那以后我们就听不到五皇子传来的消息了。”
“结果今天我一去到坊肆,你猜怎么着?”她临到头忽然卖起了关子。
我对她盈盈一笑,朱唇轻吐:“温”
“哎呦,我的好小姐,我说就是了,我说,可千万不要叫那人!”成沁赶紧拉着我的袖子道。
这四年来,成沁是越发惧怕温明的疾言厉色了。
我觑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那你还不快说。”
成沁嘻嘻一笑:“五皇子打败了吴国,还俘虏了将近吴国一万士兵!皇上龙心大悦,封五皇子为正三品晋州太守,从边疆上调了回来。”
我怔了怔,从三品走到正三品,夏侯冽花了太多的时间,这样的结果,是他想要的吗?
我问道:“有打听到五皇子什么时候归来吗?”
成沁摇了摇头:“没有,晋州地处偏远,从京城传来的消息要很久才能传到这里,可能五皇子已经在赶回晋州的路上了。”
我微微有些惆怅,心中升起一股想要见,又不想要见面的复杂感。
“小姐,不好啦不好啦,春花小姐将夏竹小姐的婢女给打死了!”我的院落外忽然传来丫鬟焦急地喊叫。
我心一凛,赶紧走了出去。
“怎么回事,怎么打死人了,她们两个又因为什么事情吵起来了?”我边走边问道。
这丫鬟是夏竹姐那边的,会过来喊我肯定有夏竹的授意。
丫鬟面上一阵难色,语气带着点愤怒:“春花小姐说我小姐的一位丫鬟教唆她小厨房里的婆子给她煮安豆吃,趁我家小姐不在时,将那位婢女拉了出来让啊大啊二杖责。”
“那位丫鬟被活生生的杖毙了!”
我眼皮一跳,这四年来发生的事情有很多,其中最令我惊讶的是春花和夏竹,这两人本应结成同盟,却因我一句话而反目成仇。
就因为我说了一句夏竹与洛公子站在一起很般配,春花不知怎么想的,竟觉得夏竹喜欢洛公子,跟她闹得比跟我闹得还要严重,与夏竹一呛就呛了四年。
只是像这种打死奴婢的,还是两人交锋中头一次出现。
我赶到夏竹所在的夏园,春花正一脸张扬地指着躺在木板上一动不动的婢女说:“夏竹,人证物证俱在,我就先行使惩罚的权力了!”
夏竹脸色非常难看,忽而青忽而紫,我看到她拳头狠狠握着,力气大的连指甲骨都泛起了一抹苍白。
我走向她们身边出声道:“怎么回事?春花,我听说你打死人了?”
春花眉头一挑,“这个罪名我可不背,教唆其他奴婢给主人下毒药吃,打死一点都不为过。”
“毒药?这个婢女给你下了什么毒药?”我问道。
春花哼了一声,从腰间扯出了一个布袋扔在地上,里面装着的红色豆子被撒了出来。
“是安豆,她把安豆混在红豆里给了我的膳房婆婆,还坑骗她说这些是养颜美容的圣物!”
“要不是我的婆婆见识多,发现豆子有些不同,细细察看了一下,认出里面混着安豆,否则我现在肯定已经中毒而死了!”
我眼神一凝,蹲下身子挑了几颗豆子放在手中看了看。
安豆是一种毒豆,形似红豆,被人误服轻则肚痛重则发高热一命呜呼。
古人难以辨别安豆与红豆的区别,在我看来却是很好辨别的。
安豆和红豆唯一不同,就是硬度,安豆比红豆要硬的多,我能亲手拨开红豆,但却怎么也剥不开安豆。
这地上的豆子,的确是安豆无疑。
夏竹咬了咬唇,忍不住道:“春花,你休要胡说,我的婢女是七日前来的,根本不认得你,怎么可能又会加害于你?!”
春花冷笑:“七日的时间,足够让她了解我们之间的恩怨,也足够让她起歹心加害于我了!”
我见夏竹脸色又是一阵变化,心中不由对她有些同情,婢女是夏竹的人,春花这是在讽刺夏竹想要害她。
四年时间,春花的嘴皮子利索的仅次于我了。
“好了,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最为关键的婢女都被你打死了,任你怎么说都行。”我淡淡道。
夏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看向春花:“把你的膳房婆婆叫出来,我要跟她当面对峙!”
夏竹与春花的争斗中一直处在弱势,这次难得硬气了一回,她阴沉道:“如果你的膳房婆婆说谎,那就休怪我手下无情了!”
春花嗤笑了一声,手环在胸前盛气凌人地走到夏竹面前,用我们三个人刚好听到的声音说:“夏竹,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个婢女是洛公子送给你的吗?”
我抿了抿唇,真是有趣,这么狗血的事情都被我撞上了。
夏竹脸色倏地一片苍白,看着像是个纸片人,她弱弱道:“春花,你听我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春花打断道,斜着眼睛看向夏竹,字字锥心:
“你比媚烟还不如,媚烟讨厌我就是讨厌我,她不会心里讨厌我面上却装着一副对我好的样子。”
夏竹的身子摇了摇,踉跄地退了几步。
“这些年来,你跟我说了不下几十回,你和洛公子是清白的,你和洛公子什么都没有。”
“一开始我还信你花言巧语,只是,你当真以为没人知道你与洛公子私会吗?!”春花的声音忽然高昂了起来。
我看情势不对,上前一步走到夏竹面前,隔开了春花。
秋月从后面赶到,没有多问赶紧走到我身边,隔开了两人。
春花眼眶微红地瞪视着沉默不语的夏竹,胸口上下起伏,显然已经处在情绪失控的边缘。
沉默了半晌,夏竹流着泪说道:“就算是我不好,也不关这无辜的婢女任何事啊”
春花笑了笑,稳住了情绪慢悠悠道:“一个婢女而已,打死了就打死了,我一见到她心情就不好,我心情不好,洛公子就会心疼,洛公子一心疼,我说什么他都由得我。”
春花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她离开了,我走过去扶了扶夏竹,发现她的身子僵的厉害。
“夏竹,你没事吧?”我问道。
夏竹半晌才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媚烟,我没事,今天多亏你了。”
我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一个男人而已,何必呢?”
夏竹啜泣地摇了摇头,“媚烟,你不明白的。”
她怔怔地看着远处,低声喃喃:“情之一字,最伤人”
我瞄了秋月一眼,发现她也神情怔然。
我和秋月走出了夏园,秋月忽然问我:“媚烟姐,你有五皇子的消息吗?”
我脚步不停地回道:“有,今天有丫鬟从坊肆里打听了,说是五皇子打胜战要凯旋归来了。”
秋月点了点头,又问:“那你知道五皇子什么时候回来吗?”
我无奈地停下了脚步,看着她认真道:“秋月,我不是五皇子的谁,能提前得知他什么时候回来,你能打听到的,也是我所能知道的。”
秋月脸颊一红,低着头糯糯地说:“媚烟姐,对不起,我”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去罢,最近虞美人客人颇多,阿娘随时会叫我们出去招待。”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脑海里想的却是四年前五皇子递给秋月兔儿灯的场景。
秋月比我小一岁,那时候可能还不明白男女之情,现在长大了,也懂得了。
可能连她自己也没发现,一有五皇子的消息她都会过来找我聊,一方面她是想从我这里知道有没有五皇子别的消息,另一方面,应该是警惕吧。
就像秋月和夏竹那样,因为一个男人,对方做的任何事都会打探个一清二楚。
秋月也是如此。
我脚步一顿,转头一看,路上已经没有秋月的身影了,我重重地叹了口气。
情之一字,真伤人
回到我的李园,阿娘正好派了丫鬟过来叫我去虞美人二楼的四季阁,说是有几位番邦客人仰慕我晋州第一才女的才华,想要见识一下。
我收拾了一下,跟着丫鬟去到四季阁。
一打开门,五个头上绑着白色帽子,胡须浓黑且卷的男人齐齐看向我。
我朝他们福了福身,盈盈一笑:“你们好,我是媚烟。”
其中一位番邦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说着一口不太流利的越国语言:“媚烟小姐很漂亮,我们很满意。”
我捂嘴笑了笑,挥退了丫鬟主动拿起桌上的一杯酒,笑道:“各位远道而来晋州,一路上风尘仆仆,希望在虞美人里能让你们感到轻松欢愉。”
“我在此先敬一杯酒,祝你们早日找到心中的家园,不再颠沛流离。”话一说完,我一口喝下了手中的酒。
另外几个番邦人听不懂我说的话,但见我喝酒如此豪爽,忍不住拍手叫好。
“好!这虞美人的姑娘真是不错!”其中一位番邦人用番邦语说道。
我面上装作懵懂地看着唯一那位会说大越语的番邦人,问道:“请问是媚烟做的有什么不对吗?不好意思,我听不懂番邦语。”
这人先是跟朋友用番邦语把我的意思给表达出来,然后才跟我说道:“没有,他们很满意你。”
我嫣然一笑,主动坐到这番邦人旁给他们倒酒。
其实我是听得懂番邦语的,他们说的话有些像上一世的四川话,很容易听出来,但古人所用的语言偏向粤语,自然听不出接近普通话的四川话。
他们先是感概了一番中原好风光,又说到了我身上,说我识趣又善解人意,不愧是晋州的第一大才女。
我面上没有任何变化,心里则恍神地最近是有越来越多的流民涌入晋州了。
这些年不止越国,其他国家也接连征战不断,晋州地处偏僻靠近越国边疆,所以有很多因为国家战乱而流离失所的人涌入,这类人被称作流民。
有的流民穷困潦倒,有的流民出手阔绰,他们这群番邦人显然是后者。
我继续给他们倒酒,耳边忽然传来了五皇子这三个字,不由竖起了耳朵细细听了起来。
“他们这里的五皇子如战神转世,把我们打的太惨了,吾皇要求我们在晋州埋伏起来,在五皇子归来后进行刺杀”
“这五皇子骁勇善战,是我们一大强敌,越国有这人,一日都会压在我们头上,这人,必须除掉!”
“他已经从边疆回来了,不仅是我们,就连别的国家也派出了死士进行刺杀,或许不用我们出手,五皇子就已经死了,哈哈哈”
我拿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一位番邦人没有接住,酒杯顺势掉落在了地上,“咚!”的碰撞声甚是刺耳。
其他人不由停下了交谈,把目光看向我。
我心一跳,面上陪笑道:“对不住了刚才没拿稳,不如这样吧,我给你们跳舞一曲已示歉意如何?”
越是危机时刻,就越不能慌,我是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无需心虚!
我的从容瞒过了番邦人,他们叽里咕噜地讨论了一下,决定要欣赏越人的舞蹈。
我拍了拍手掌,外面候着的奴婢走进来,我让她们请来一位乐师。
“明月几十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千里共婵娟”
这一首被夏侯冽补齐的诗词早已被改成各种乐音,我在琴声的配合下,缓缓开口吟唱了起来,配合着相对应的舞蹈,番邦人看的眼睛都直了。
一个下午的作陪结束,番邦人还问我,陪他们一晚要多少银子,我笑着回答,虞美人的四大美女现在都是不能陪的。
我缓缓撤退,走入到属于自己的李园时,再也忍不住地靠在墙上,心脏砰砰直跳,大口喘息了起来。
夏侯冽有人要杀他
我脑海所有念头全都被他占据,他全身鲜血被人刺入匕首的画面忽然从我脑中闪过,我浑身一震,不行,我一定要告诉给夏侯冽听!
“小姐,小姐?你怎么靠在这里啊?脸色还这么苍白”成沁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放心,我没事,可能是喝酒喝太多了,走路走的有些快一时缓不过来头有些晕,我靠在墙上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继续与成沁说了一会儿话,挥了她下去,走去了迎新阁的如厕。
上一年姑娘开园的时候,以我的地位原本能选个最宽阔最华丽的阁楼,但我却选择了这处不大不小,毫无特点的李园。
只因为李园离迎新阁很近,我时常会去迎新阁附近的如厕,看看夏侯冽有没有让人给我带了点东西。
我走入了如厕,四处看了看无人,走到了一处砖上轻轻一推,一个暗格就出现在我面前。
从夏侯冽走的那时候起,这暗格几月余就会被放入一些东西,我看了看,貌似都是些边疆的小玩意,当然也有很多晋州没有的花粉真露,奇珍异宝。
我从怀里拿出了提前写好的信,放入到了暗格之中,然后离去。
希望夏侯冽能派人往暗格里放东西,好让那人将这封信交给他。
天空又断断续续下起鹅毛大雪,我的心情与平静的冬日相反,惴惴不安。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等好不容易睡着了,醒来一看,时间都已到晌午了。
推开窗过过空气,我惊讶地发现整个大地都变得苍茫一片,雪一直在下,地上积起了厚厚的一层。
成沁和温明穿着鼓囊囊的棉服,在院落里替我扫雪,扫出一条能供人行走的道路。
我穿了一身大袄走了出去,成沁见道,赶紧走过来招呼我进去,给我打来热水洗漱。
“这场雪从昨天一直下到现在吗?”我洗漱好,喝着茶问道。
成沁点了点头:“是啊,天气也一下子冷了起来,也不知道外面会死去多少人。”
她有些伤感地说道,晋州每年过年时分都会下雪,我这上一世从未见过雪的南方人从一开始的惊奇也变得见怪莫怪了。
每年到下雪时分,晋州路边就会死去很多乞丐,近两年更是死去了许多流民。
第一年我还很好奇地想要出去堆雪人,结果那年雪人没堆成,却看到了很多冷死成雕的乞丐,自那以后我对雪再也没有期待感了。
我冒着雪去了趟如厕,发现暗格里的书信被人拿走,我心情雀跃,希望夏侯冽这次能安然无恙。
刚想把暗格推回去,忽然余光有抹白一闪而过,我动作一顿,手伸进了暗格里细细一摸,摸出了一瓶小葫芦样的药瓶,还摸出了一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