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17日 我昨晚梦见他给我擦眼泪,他要回来了吗。” . “试问菩提当如何,随缘随遇亦随风。” . 南方的九月依旧炎热又潮湿,并不讨人喜欢。在七点钟太阳完全露出面前,有短暂的温柔。 古老的菩提树在晨光中被微风稍稍吹动,落下几片叶子。 每逢初一十五,到青山寺烧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 林可是无神论主义者,唯一的信仰是马克思,全世界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导师。 她是第一次进寺庙里来,第一次亲眼见到信徒们礼佛。 白恬虔诚地跪在大殿内巨大的金身佛像前合掌祈愿,人来人往,而她阖着眼安安静静的,像是在隔绝出来的另一个世界里。 她缓缓睁开眼睛站起身来,仍是望着金身佛像。不知怎么,林可竟觉得白恬的眼里有着无量光年,是和她面前的佛一样慈悲悯人的目光。 林可上前一步问道:“学姐?” 白恬这才转身看向她,“我们走吧。” 白恬,是即将和她住在同一间公寓三年的人。相处不久,对白恬的认识也不深,只觉得她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姑娘。 白恬和其他的姑娘一样,也舍得把钱花在自己身上,会打扮会化妆。可是林可时常找不到她眼睛的焦点,总觉得她把什么都看得很淡。 像是这一生不过是她落下红尘里渡的一个劫,所遇见的人是劫里的一个过客,百余年亦不过是她漫漫人生里的弹指一挥间,人间世俗,过眼云烟。 终有一天,她仍是要回到九重天上去的。 偏是这样的气质最吸引人。 林可之前就对这个研一的学姐有所耳闻,机缘巧合下分配和她住在一起,却发现她的课余生活除了誊抄经书就是发呆,吃得也少。过着和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腕上戴着那串菩提子,红褐色的,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姑娘喜欢的款式和颜色,可她却一直带着。 早晨林可晨跑完回来,刚好见白恬要出门,询问后得知白恬要去青山寺。林可昨天才到这座城市来学校报道,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待着也是无聊,索性就和白恬一道来青山寺看看。 白恬的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里白恬是不会主动和她说话的,但只要她问,白恬一定会回答。 从大殿出来,日头已经升至半空中,要开始有些闷热了。 “学姐,你刚才求的什么愿啊?” 白恬垂眸,右手习惯性地搭在左手腕的佛珠上,“替人求个平安罢了。” “是你钱包里那张照片上的人吗?”林可见过白恬钱包里的那张照片,一个背影而已,因为没有过塑,已经有点破损了。 “是。” 林可喜欢和白恬说话,白恬的声音像是三月早春里的雪山融水,干净清冽,好听得很。忍不住多问了几句:“那他现在在哪儿?” 白恬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澜,“死了。” 林可怔愣了一瞬,暗自后悔自己嘴欠,“学姐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白恬对着她莞尔,打断她的话:“没有关系的。” . 大一新生的军训从这天下午就开始了,这一批教官是从其他地方刚调到S市的军人,对林可这一批学生也是相当的严格。第一个下午,大家还来不及感叹某几个教官的逆天颜值,教官们就把学生们折腾得苦不堪言。 林可从太阳升到最高点的时候开始站军姿,一直到太阳彻底落下山,月亮已经升上半空时才被放过,期间只有过几次五分钟的休息时间。 林可还没进门,白恬就已经听见她的哀嚎,她把书放下给林可开门。林可拖着疲惫的步子到客厅,笔直地倒在沙发上呈一个大字,抱怨道:“简直是毫无人性!哪有这样的嘛,第一天就这么高强度。” 白恬倒了杯温开水递给她,“休息一会儿。” 稍作休息一会儿,林可又恢复了精神,坐起来凑到白恬身边:“学姐学姐我和你说,有几个教官好帅啊!尤其是那个队长,啊啊啊啊!太好看了!” 白恬手里的书又翻过一页,语气中没有波澜,应该是对这个话题不甚感兴趣,“那挺好的。” 林可仍是兴奋地往下说:“真的!太好看了!我明天偷偷去拍张照!好幸福啊,有一个好看学姐作舍友,还有好几个好看的教官。” 白恬见她捧着心口,一脸陶醉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你也好看,很可爱。” . 早晨五点钟的S市,漫着薄薄的雾气,从高处往低处看,路边一排还未熄灭的路灯在雾里若隐若现。万籁俱寂的校园中,只有偶尔的几声鸟叫和虫鸣。 五点十分,一阵尖锐而刺耳的警铃划破这一片静谧。从它响起的那一瞬,白恬就已经睁开了眼睛,躺在床上面对着天花板听了它整整十五秒钟。 窗外的人声渐响起来,毕竟在这样强烈的噪音下还想接着睡,很难。一人一句,都在骂骂咧咧的。 “大一的学生请于五点三十分在校操场集合,迟到会有相应的惩罚。” 隔壁房间的林可尖叫一声,开始一系列乒乒乓乓的声音。白恬揉了揉眼睛,起身下床。 林可正在洗漱池边手忙脚乱地刷牙洗脸,一边还不忘愤懑地吐槽,“你妈啊!五点半!我从公寓楼跑到操场都要十分钟!” 白恬听着她抱怨,帮她热了一盒牛奶和几片面包,“拿着路上吃吧。” 前一晚阖着眼到警铃大作都没有睡着,现在是更加没有困意。把早餐吃完,稍微打扫了公寓之后,太阳开始从山的后边探出一些。 白恬写了一会儿论文之后,没注意到自己开始发呆。突然开始震动的手机把她吓了一跳,看一眼手机屏幕,是林可。 她接起来,问林可有什么事。 林可似乎正在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学姐学姐!我早上走的急,你能不能现在帮我把防晒喷雾拿下来?” 她拿着手机轻轻靠在耳边,往外望了一眼,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该是晒得很厉害了。 她应了一声,挂完电话之后去洗漱池边上找了一圈,想着送完东西就回来,应该用不着手机和钱。什么也没带,拿上防晒就往外走,关上门的一瞬间,一个念头浮上脑海。 完了,钥匙没带。 本想着把东西送到操场找个地方放下跟林可打声招呼就走,现在看来是不得不等到林可休息的时候,找她借个钥匙才能回去。 林可那个班级站军姿的位置就在操场入口的边上,当白恬出现在操场的入口处时,新生们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过去。 简单的白T恤和短裤帆布鞋,从入口处的短楼梯那走下来。众人的议论声开始大了。 教官吹了声口哨,口哨声又细又尖,人群一瞬间又安静了下来。 “吵吵什么?想多站一个小时?” 这么说完,众人果然老实了不少。教官不甚在意地往众人视线的方向望一眼,突然就懂了这群小孩儿吵吵的原因。 这姑娘他妈的是个仙女吧,搁太阳底下站着会发光的那种。 往边上走两步,拿手肘撞了撞正拿个记事板在写写画画的人,“程队你往后看一眼,那小姑娘太他妈好看了吧?” 程景行抬头,瞥了他一眼,调笑道:“看上哪个姑娘了?”回身望了一眼,小姑娘手腕上那一串菩提子的红褐色刺痛了他的眼睛。 那个教官明显感觉到程景行顿了一顿,刚打算嘲笑他看到小美女看得眼都直了,就看见程景行把脑袋转了回来。 就凭他在程景行手底下待了这么多年,不可能不知道他那个表情什么意思。 他妈的滚远一点。 教官识相地“滚远一点”,腹诽着“看了漂亮小姑娘还不高兴了?” 操场上唯一有点荫蔽的地方就在入口处那,可正对着一群正在站军姿的新生站着,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朝边上走了几步,侧过身想要去寻林可站的位置。明晃晃的阳光直直照进眼里,有点恍惚。 好像看到他了…… 她一瞬间想起海市蜃楼,又想起之前的一千五百多个日夜里眼前出现的幻想。 是梦吗,还是他真的回来了。 视线对上一秒,他又把脑袋扭了回去。白恬心里咯噔一下,却是低头不语。 真的是他。 这群新生站了多久,白恬就跟着站了多久。 程景行宣布原地解散休息十分钟,新生们如释重负,开始吵闹起来。林可拔腿向这边跑,第一次在林可还没开口,白恬已经着急地向她问话:“那个拿着记事板的,是不是你们的教官?是不是姓程?” 林可怔愣了一会儿,“是啊,我昨天和你说的就是他,他特别好看对不对?” 特别好看对不对? 记忆中是谁也问过她这句话,而这个“他”字指得也是程景行。 见白恬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回答她的话,她倒也不在意,转向另一个话题:“真的,今天教官真是大发慈悲,居然才站了二十几分钟就放我们休息……” 她的话还没说完,只见白恬朝四处张望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面上隐隐现出紧张。 又过了一会儿,白恬终是没说别的,把防晒递给她,问她要了钥匙就离开了。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好像在白恬的脸上看见了失魂落魄,却又觉得没有道理。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摇了摇脑袋。 边上围上来的几个打听白恬的同学,男生女生都有,问得问题无非是和想勾搭她有关。林可正打算着挑几个不太重点的问题回答呢,程教官的口哨又吹了起来。 “集合,跑步,三圈。” 大家哀嚎一片,却是没有办法,有别的教官跟在旁边,只能老老实实地跑满三圈。 跑完第一圈到开始跑步的位置时,意外地发现先前离开的白恬此时还在这里,身边的那个人是…… 程教官? 白恬将要离开操场时往回望一眼,程景行站在操场跑道的边上,翻看着手里的记事板。 她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该去找他,脑海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四年半的时间,你想他想到快要死掉。现在他就站在那里,为什么不去找他?” 终究是舍不得,她回身往他的方向跑。四年前她她就知道,她这一辈子都握在他的手上。 “程景行。” 突如其来而又熟悉怀念的声音在背后传来,他几乎是僵直了脊背,转身的动作都显得卡顿。 他以为她不会想要再和他有交集,亦不曾想她会在看到他之后过来找他。 白恬微微一笑,对上他的目光,眼底清澈一如从前。她的眼眶泛着红,极力忍耐着不让自己掉眼泪,她说,“你不用想着用什么借口赶我,我很快就走。” “程景行,我就是想好好再看你一眼。” 白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得公寓,日头渐大,来来往往的女孩子都打着伞以遮挡太阳。可这稍显热烈的阳光却照得她周身冰冷,一种无力而绝望之感从心底升起。 她捏着钥匙开门,这才发现手竟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将钥匙戳进锁孔。 白恬在床头柜上拿到钱包,从里边抽出那张陈旧的相片。 雪夜里他挺拔的背影。 每每午夜梦回,皆是当时他踏着风雪离开的模样。他走了一段距离回望她,他眉眼间的粲然笑意,在这四年多的冗长时光里从来不曾黯淡。 她以指轻触了触相片上的人影,从指尖一路疼进心坎儿。她把照片放回钱包里,用手机拨出那个电话。 “我以为你是可信的,你说了我便什么也不疑,到头来你不还是骗了我。” 白恬的语气有些许梗塞,她稍稍平复一些,以图不使自己显得那么狼狈。右手里攥着那串菩提子,一颗一颗地拂过。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么多年来毫无指望却按部就班的活着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