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张分班表贴在学校宣传栏內,显眼且排前列的名单备注后一般有几个字:柏州市立一小。只有初一(9)班第一名是个特殊,写着“学生姓名:俞任(柏州市松杨县大港乡俞庄小学)”。一看这就是个学习成绩不错的乡下孩子。
俞任是自己来报名的,俞晓敏医院诊室有个婴儿脐带绕颈的产妇危在旦夕,她被喊走前另外给俞任丢了一百块钱,“报名后去新华书店记得把教辅和习题集买回来,你看自己需要,不要心疼钱。”
攥着各种资料证明的俞任来到9班教室外排队,身穿米色连衣裙的、孤零零的孩子在基本由家长带领的队伍中很打眼。她低头避开不时投来的好奇目光,手却被人碰了下,俞任抬头,见到个头比自己略高、剪了短发、眉眼甜美的女孩,她正带着谨小慎微的委屈表情,“你是俞任?你不记得我了?”
俞任想了下,忽然忆起,这是她在市里读小学时隔壁班的白卯生。
当年,全年级的孩子都认得这个白卯生,她是有名的好哭鬼。可能因为姓白的缘故,她爱穿白色外套,还成天因为作业写不完被老师喊到办公室补作业,一边哭得鼻头通红一边用手背擦眼泪,铅笔捏得也委委屈屈生怕捉不住要掉下去似的。或者因为迟到被罚站,伴着教室內的朗朗读书声,白卯生则靠在墙壁上头顶着爱因斯坦的画像梨花带雨。甚至无缘无故地,她一个人在操场围栏脚下蹲着哭。脸白衣白,哭时衬托得眼睛鼻子格外鲜红。
有次俞任还好奇,问她“你怎么老是哭啊?你下次可以早点开始写作业,也别迟到了啊。”
白卯生抽着鼻子伸出自己沾了几道红印的胳膊,“下午放学我又要去团里加练,练——练不好腰身,师傅会打我。”
从那时俞任才真正记住这个隔壁班好哭鬼的姓名,因为好哭鬼实在和别的同学不一样,说话都带着电视剧里咬文嚼字的劲儿,“我是卯年、也就是兔年生的,所以叫卯生。我比你应该大几个月,虽说都是八八年的,但我生在农历兔年腊月里,生肖和你们属龙的不同。”
寅虎卯兔辰龙巳蛇,俞任后来查了奶奶的黄历才学到这些。她当时看着黄历上蜷缩着手脚的小兔子,越看越觉得像那个好哭鬼。
“你就是那个学戏的白卯生?”俞任的好记性显然让对方很开心,白卯生点点头,笑出了左脸上深刻的单酒窝。她扬眉提眼,水汪汪的眼睛左右一扫,柔声细气地问,“你也一个人?”
俞任点头,她忽然觉得相较于自己,白卯生身上多出了几分成熟的少年气。少年比孩童总是要“熟”的,白卯生于是和俞任并肩排队,又抑制不住高兴般,“咱们一小的好些都来育才了。”
“咱们”这个说法让孤独排队的俞任心里莫名暖了下,在一小读书时她因为是转校插班,土里土气不说,还不爱说话,待得并不开心。白卯生却说“咱们”,自然将她纳入了熟悉人行列。
两个秀气小姑娘一起到班主任张老师面前报名时,年过五十、阅人无数的老班主任也一愣,“哟。”她手里拿着一张内部才能看到的学生名单,谁是正取、谁是塞小条子走后门的、谁花了钱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先看向白卯生,“你就是那个学戏都小姑娘吧?”她提到“戏”时嘴角上挑,紧接着问,“你在市越剧团跟哪个老师学?学多久了?以后唱旦还是唱生啊?”
白卯生一时有些紧张地捏住了衣角,“我……我跟着王梨王老师学生,唱了五年了。”也许学戏多年的原因,白卯生咬字格外清润,让人听来愉悦。
“是王梨的徒弟呢,还是童子功呢。”王梨是市越剧团的台柱子,在柏州名气很大。张老师笑着给她办好入学手续,“以后咱班文艺汇演少不得你这个专业人士出马啊。”她笑眯眯地看另一个女孩,“你是?”
“老师好,我叫俞任。”本来按照她取自父亲姓氏这个初中,这个“任”应该发第二声,和“人”同声,这样“俞任”和“愚人”同音。所以俞任故意将自己的名发第四声。
“哦……”张老师瞄了一眼表格,后面备注了一条,“朔东县长女儿。”任颂红还是亲自向学校打了招呼,张老师得知后便记了一笔。她和蔼地点点头,“父母都忙吧,下周一上学记得多带个塑料袋来装书啊,咱们育才的资料多。”
送走两个有礼貌的孩子,张老师一时有点怔,随即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俩孩子可不能安排和男生坐一桌,要坏事的。”
在校门口的俞任和白卯生道别,“我还要去新华书店买资料,咱们下周见。”
白卯生小脸上又出现了委屈吧啦的表情,“我……我这会儿没事。”最近王梨老师忙着带队去外地表演,好容易让她得了空,可她并不想早早回家被母亲念叨。
俞任犹豫了下,说“好吧”。说是买资料,妈妈给的一百块巨款多半会花在漫画杂志小说上,新华书店内,俞任对“初中教辅”那个分区视而不见,直奔世界名著行列,捧起一本已经被翻旧了的《红与黑》看得津津有味。白卯生和她并排坐在书架下,也抽出这本翻了几页,大约觉得无聊,最后她换了一本《爱丽丝梦游仙境》读得入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