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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朱砂用来烧祖父旧衣的大瓷缸还留在院子边上,白底蓝釉,画的是花开富贵图案。    被灼烧后瓷缸内壁留下了烟熏的痕迹,不复从前的洁白,朱砂路过时,总要驻足看一眼。    她总是会在那一眼里,想起那天灼灼燃烧的红色火焰,她分不清那火到底燎没燎到自己的手,只记得真烫啊,比她做艾灸时被艾灰落到皮肤上还要烫。    朱昭平头七这天早晨的天气很不好,天空灰沉沉的,仿佛盛夏雷雨大雨将至前的阴沉。    天气预报说要下雪了,朱砂裹紧了脖子上的围巾,把手缩进了大字口袋里,站在院子边上,看父亲和叔叔们移开那些盆栽,摆上香案蜡烛。    大瓷缸就在香案旁边,等祭品都摆好,母亲霍女士招手喊她:“容容过来,准备给爷爷烧纸了。”    虽然是火葬,但很多的习俗却一应照旧,头七这一场祭祀必不可少,也是于这一日起,设灵座,供木主,每日哭拜,早晚供祭,每隔七日作一次佛事,设斋祭奠,依次至“七七”四十九日除灵止。    当然,现在不需要每日都哭拜了,但祭奠仪式仍是不可少,只化繁为简,表达一下哀思罢了。    苏礼铮也来了,算作朱昭平的孙辈,同朱砂他们混在一起按年龄大小来排序上香。    朱砂是这一辈里年纪最小的,苏礼铮比她大了几岁,自然比她要靠前,换做平时她早就不满了,定要埋怨一句年纪大了不起啊,可这次,却没有说话。    霍女士见她面色平静,内心忍不住叹气,到底是老爷子走了让她受了打击,居然像是一下子就长大了不少。    上过香又烧了纸,一大家人一起吃了顿饭,因为葬礼而聚集到一起的全家人开始陆续返回各自生活的地方,工作学习和生活还要继续。    朱昭平一生只生育了三个儿子,留在盛和堂的,只有守业的长子和长孙两家人,其余子孙包括朱砂的胞姐朱南星,都不在本市工作和生活。    这个时代,交通发达,飞机高铁能让你很快就去到你想去的绝大部分地区,不会像旧时代,相邻的两个城市,要走很久才能到。    因此孩子们都往外走了,朱昭平也很支持,不宥于一处,才能看得更多更远。    只有年节和他生日时,才会一大家子人都聚到一起,而这次,是他的葬礼。    朱砂站在院子通往盛和堂外的甬道口边上,同每个要离开的兄姐们拥抱,还有比她年长或相仿侄子侄女们。    轮到姐姐朱南星,她紧紧抱住对方的胳膊不肯放手,哽咽着问:“你也要走啊,不走不行么?”    “傻孩子,我要回去上班啊,彬彬也要上课的。”朱南星像朱砂还小的时候那样,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声哄道。    她把手停在朱砂的肩膀上,看着妹妹有些憔悴但依旧秀美的脸孔,眼眶一酸,“容容……别太难过,啊?”    她已经四十岁了,做了母亲,又在外经历多年生活的磨砺,面对祖父的亡故依旧不能自已,更别说容容了。    这个小妹妹,一出生就被祖父视若掌上明珠,真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怕是再矮一辈的小孩,也不及她受宠。    若说有谁能让她嫉妒的,恐怕只有苏礼铮一个,但他又太过特殊。    朱南星扭头看了眼正和父亲一起收香案祭品的苏礼铮,回过头来,见朱砂还是抿着嘴低头看地板一副黯然样子,便又劝道:“打起精神来,日子还是要过的,容容,爷爷最不放心你,你别让他走得不安心,嗯?”    朱砂抽了抽鼻子,半晌才点点头,朱南星一低头,就看见有水迹出现在脚尖前干燥的地面上,小小的一点。    她心里一抽,眼睛也接着红了,搂住她的肩膀低头靠近她的头顶,喃喃叮嘱道:“容容,你要记得多陪陪爸妈,家里就拜托给你了……”    “不要和阿铮闹别扭了,他也很不容易的。”鬼使神差的,朱南星在最后补充了这样一句。    不知道她具体的意思是什么,却不妨碍朱砂自行理解,不管是说他由老祖父独自带大,还是说他辛苦学艺以及如今拼命工作,甚至单指祖父住院以后他常常探望照料和在葬礼一事的大力帮忙,都是很不容易的。    朱砂便点点头,算是答应了,朱南星见她没有不情愿,叹了口气,心里多少有些欣慰,小孩子总是会长大的。    天刚擦黑就落了雪,寒风夹杂着今冬第一场大雪呼啸而至,院子里的雪很快就攒得能没过脚踝了,借着廊沿下白炽灯的灯光,能看到大瓷缸里积攒的雪把烧灼的痕迹都掩盖了。    朱砂缩着手站在院子边上,呆呆的看着大瓷缸出神,直到听到霍女士说话的声音,“下雪了,路不好走,真的不能换个班?”    “现在临时找人不容易,师娘放心,我车开慢点就没事了。”这是苏礼铮的声音。    说话声越来越大,脚步声越来越清晰靠近,朱砂抬头隔着落地玻璃窗和门看了眼客厅的落地钟,五点半都不到,但六点是急诊科夜班交班时间,苏礼铮今天值夜班。    霍女士将手里灌满了热姜汤的保温杯递给苏礼铮,叮嘱道:“那你千万小心,宁可迟到一会儿也别开快了,到了医院给家里打电话,记得喝姜汤暖暖,啊?”    “哎,记得了。”苏礼铮接过来,又抱在怀里把手套戴上。    他让师母留步,独自一人往外走,碰见站在院子边上的朱砂,有零星雪花被风吹着飘到了她的头上,他想替她拂一拂,抱着保温杯的那边手手指动了动,到底没有动作。    “小师妹,回去罢,外头冷。”最后他说了句,以前他在朱家同她讲话常常没有称呼,如今倒是可以有了。    朱砂抿着唇,沉默的看看男人在灯光下显得柔和的轮廓,顿了顿,回了句:“嗯,路上小心。”    苏礼铮愣了愣,随即嘴角动了动,仿佛笑了一下,点点头,然后才转身继续往前走,身影渐渐隐没在甬道尽头。    朱砂听见开门声,又听见关门声,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七天没有出过门了。    落了雪的冬夜,气温一直在下降,愈是夜深,就愈是寒冷。    医院的灯到处都亮着,彻夜不眠的医护人员和通宵不灭的灯光,是那些因为病痛而充满了焦虑、害怕和紧张的病人们最好的安慰剂和安全保障。    苏礼铮顶着风雪急匆匆的往前走,急诊科的玻璃感应门应声开启,他进了门,经过分诊台,往办公室走去。    不到片刻,他又出现在门口,同上一个白班的陈国丘一起往抢救室走,急诊科病患情况特殊,交班都是在床头。    苏礼铮接了班,陈国丘就下班回去了,没过多久,窗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救护车鸣笛声,出车了的林平儒终于回来,一道回来的,还有位呼吸困难的患者。    蓝白相间的平车迅速推进红区,苏礼铮一面快步往办公室外走一面指挥学生去将移动心电图仪推来,他自己则脚步不停地往红区走。    林平儒已经等在了那里,此时三言两语就说明白了患者的情况。    患者约一小时前出现胸痛、焦躁不安、气促,休息后无缓解,家属拨打了120,林平儒随车抵达后给患者测量了生命体征,呼吸频率明显加快,血压升高,而患者此前有高血压病史多年。    苏礼铮听完林平儒的报告,弯下腰去,很快就完成了体格检查,尤其是心肺听诊。    “初步考虑是高血压危象,伴有急性心衰,先抽个血气和五联,给他上心电监护,开通静脉通道。”苏礼铮直起腰,右手捏着听诊器的体件,眉头紧锁的下达着医嘱。    林平儒和当班护士们很快就分头去上治疗和出医嘱,留下学生在场向随行而来的患者家属询问病史。    “苏老师,心电图室的电话。”有另一个学生过来告诉苏礼铮有电话。    苏礼铮点点头,又很快返回办公室,心电图室的同事打电话来报结果,就是这个病人刚做了上传的心电图。    结果同样是考虑急性心衰,结合临床。恰好印证了苏礼铮对病人情况的预判。    他将病房的事托付给林平儒,带着水杯匆匆进了隔壁的急诊内科诊室,已经有好几个病人在等他了。    腹痛、发热、急性胃肠炎、头痛、头晕……不一而足,这都是急诊常见的病症,在夜里,其他门诊并不开门,唯有急诊一途可选,而内外科门诊都分别只有两位医生,同时兼顾门诊、留观、住院与抢救,压力可想而知。    可苏礼铮已然习以为常,他淡定的经过等待得已经出现埋怨声音的诊室门口,将水杯往桌上一放,“一个个进来。”    他并不担心这些等待着的病人中会出现特别大的问题,为了防止出现没有及时处理危重病人的情况,护士们会有人一直守在门诊,随时注意病人的一举一动,那些能吵能闹的通常情况不重,而那些沉默不语或者烦躁不安的,会立刻通知值班医生赶来处理。    与护士一起的,是值班医生带的其中一个学生,往往都是有一定医疗经验的住培医师。    看完两轮病人,门诊暂时安静了下来,时间已经是半夜快三点了。    外科那边也安静了下来,不知第几次和苏礼铮搭班了的周高云跑过来看他,问道:“今天怎么样?”    “就那样罢,送了三个上神内,你那边呢?”苏礼铮将背靠在椅背上,仰着头叹了口气,半阖上眼反问了句。    周高云摊摊手,“来了个骨折的,从四米高的地方摔下来,送骨二去做急诊手术了。”    按照医院规定,凡急诊病人都应在急诊科医生进行初步诊断后,及时转送相关专科进行专科治疗,以免造成急诊人满为患还要加床的现象。    于是苏礼铮的“烂命”名声越传越离奇,像今晚才刚过半夜,他就往楼上神内送了三个,下半夜会如何还未可知,病房的值班医生常常听说今晚苏礼铮值班就头痛。    但苏礼铮的“烂命”在急诊科不是独一无二,只是他常常一个夜班就只同一个科室过不去,会连续收上去几个病人这一点在急诊科一众自带吸引病人体质的医生里独树一帜。    周高云常笑他,“要是谁得罪了你,夜班就给他收病人上去罢,保准累得他哭爹喊娘。”    苏礼铮总是不以为然,忽然想到,今晚也开了几个急查CT,不知道那边会是什么反应。    他同周高云说了一会儿话,觉得口渴,便伸手拿了桌上的水杯,拧开杯盖,一股姜汤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愣了愣,片刻后才想起这是霍女士给自己准备的,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保温杯里的液体还是热的。    苏礼铮低了低眉,喝了一口,辛辣的姜汤入喉,他忍不住眯了眯眼。    “姜汤?”周高云抽了抽鼻子,有些奇怪,“你感冒了?”    “家里人准备来驱寒用的,来一点罢。”苏礼铮摇摇头,往杯盖里倒了一小杯递过去。    周高云接过来抿了一口,叹了口气,“真暖和啊……”    苏礼铮点点头,觉得寒冬夜里的这杯姜汤远胜屋内暖气,他扭过头去看了眼窗外仍然黑黢黢的天,脑海里忽然闪过朱砂沉默而没有表情的面庞。    但也不过是一瞬间而已,新的病人很快就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突如其来的抢救。    如同过往每一个夜班,同样的剧情在这里每天都在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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