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 晋国,涂山城。
因为晋国跟齐国打仗,涂山城内, 老百姓们能逃的便逃了,不能逃的, 也等着城破人亡。
都知道是城破的结果。
因为这里已经只剩下一百多个兵了。
“将军,援兵还能来吗?”一个士兵饿的面黄肌瘦,手里握着一把已经有缺口的刀,问守城的郑长隆。
郑长隆是涂山城主的儿子, 他爹半个月前跟齐军打仗的时候死了, 兄长三天前出城打仗的时候死了, 如今,郑家就剩下了他一个。
他今年二十三岁, 守城的任务压在他的肩膀上, 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但这并不是他最绝望的。
他绝望的是,他带着涂山城的战士,足足三千多人, 奋战浴血在最前面,但是朝廷答应给的援兵还不来。
三千多人,十几天来, 已经只剩下了一百多个。
他慢慢的也算明白过来,朝廷根本管他们的死活!这个腐朽的晋皇室, 已经被小人把控, 整天吞咽吐雾的吸鸦片烟, 死到临头了, 还觉得无所谓。
三月中旬, 齐国的大军就破了皇城, 晋国皇室连忙带着大臣们南迁,迁到了涂山城两座城池之外的高阳城。
就在两座城池之外,只要涂山破城,他们也不得不再次面临齐军的铁骑,可这种道理,也没有一个人能想的明白,十几天了,高阳城还不派兵来,就指望着他们死守在城里,能多撑一会是一会。
幸而涂山之外还有流民军跟齐军打突击战,减慢了了齐军的进攻速度。
朝廷军,还不如流民军。
“将军——援军还会到吗?小的实在坚持不住了。”,另外一个士兵手断了一截,只有左手能拿着刀。
郑长隆闭眼,咬牙恨道:“再坚持坚持,援军一定会来的。”
他旁边的士兵就笑了,“将军,俺信你。”
郑长隆站起来,拿起刀道:“人在,城在,人亡,城亡。”
涂山几乎已经没有粮食了,谁能知道,一个城池,仅仅一个月,就没有粮食再供给了。
他讽刺的笑起来,觉得父亲一个月前,真不该将一半的粮食运送到高阳城,给那群尸餐素位的人。
父亲愚忠,他和兄长却不是。兄长出战前曾说,涂山城是郑家守着的,不论朝廷如何,他们总该要为老百姓守住这座城池。
城亡人绝,粮无刀断,也不该撤退。郑家的男人,就该是血性的,就该为了这座城而亡。
郑长隆摸一把鲜血,提着刀,“这脚下,是我们要守护的土地,我承诺你们,只要能守住城,以后你们的名字,就会像双城的将士一般,都刻在烈士碑上。”
双城的烈士碑啊。
一个小兵就哭起来,“将军,可是我们都死了,谁来给我们刻碑啊——他认得俺不?其实俺的名字是哪两个字,俺也不知道。”
郑长隆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小兵大约十三岁的模样,脸上全是黑灰,闻言抬头,道了一句:“回将军,俺叫郑大树。”
郑长隆顿了顿,从地上捡了块木炭,撕了一块白布,写上郑大树三个字,塞到小兵的怀里。
“给你。”
小兵贪念的看了一眼白布,许是这般说了几句话,就觉得跟将军亲近了些,道:“将军,我其实不想死。”
郑长隆没说话。
谁也不想死,但是活不下来了。
“将军,齐军开始攻城了——”一个将士跑过来,慌张的道:“将军,怕是守不住了。”
郑长隆肃穆的点了点头,看看郑大树,朝着前面一百多人道:“战士们——”
“我一天一封信,去跟朝廷要援兵。但是这些信,进了高阳城就再没有声息。我得告诉你们,没有援军了——”
“没有援军了!三千多人,三千多个血肉之躯,一个个都倒在了城门之外——兄弟们,咱们的城,咱们的家,保不住了。”
“咱们殉城的时候到了,这一战,注定是要死的,但是涂山城不能死绝了——你们可以走!”
“想走的,现在拿着你们的刀,从西城门走,去别的地方。”
但是他话音落下去良久,也没有一个人走。郑长隆哆嗦着道:“你们不走吗?你们甘愿死在这里吗?”
郑大树黑黑瘦瘦的脸绽开一个笑容,“将军,我不走,我虽然想活,但是我想留在这里,守住我的家。”
他们都是涂山城的人,所有人都能走,但是涂山城的战士不能走。要是连他们走了,这个城,这个晋国,就没救了。
他们愿意以死殉城。
郑长隆眼眶情不自禁的湿了,拔出刀,扶正头盔,喊道:“那好,跟我走!”
……
“三月春寒,他们身上连件厚棉衣都没有——真是气死我了,晋国的棉,都穿在了那群该死的人世家身上,可怜战斗在最前面的战士们,却穿得如此单薄。”
郑长隆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在他身边说话。
“可怜,真是可怜啊,涂山城最后一战,一城之人,几乎死绝了,而高阳的人,却还在载歌载舞庆祝晋皇的生辰呢。”
郑长隆努力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目之所及是一个木屋子,屋内有草药的味道。他的身边,是郑大树,还在昏迷。
他挣扎了一下,腹部传来一阵痛,一个声音传来,“咦——有一个醒了。”
郑长隆因为伤口裂开,额头冒出了冷汗,也大概知道自己被救了,他问道:“这是哪里?”
刚刚说话的人便道:“这是在涂山城里的狐山,我们是禹医,之前去战场上……清理战场的时候发现你们没死,就偷偷的将你们运了回来。”
禹医?
听口音也确实是禹国人的口音。郑长隆就松了一口气。
这些年,禹医一直行走在天下各处,只要是病人,无论贫穷还是富贵,他们都一视同仁,在七国之内很有名声。
楚国驱逐禹医之后,还遭到了民间的反对。然后,这些在楚国的禹国一部分收到他们皇太女殿下印在各种商品上的那句:禹国随时等你回家,回禹国去了,还有一部分人,就直接到燕国,然后北上,来了齐国和晋国。
于是齐国和晋国的禹医增加了很多,一些禹医奔赴在战场,给晋国的战士们治病。
他们应该是碰到了上战场的禹医了。郑长隆感谢道:“多谢两位。”
这两个禹医就道:“你不用谢我们,我们也是见你们没死,这才敢偷偷救回来,不然涂山城里,我们是不敢去的。”
就是医术再高明,也救不了必死之人。也是这两人命大,被杀了好几刀,还活着,真是命大。
两人就道:“如今晋国不安稳,我们也要回禹国去了,这位壮士,你们涂山已经失守了,你们……节哀顺变,还是想想之后怎么办吧。”
郑长隆点头,“是,多谢两位。”
那两个禹医看郑长隆倒是多有钦佩,涂山城一战,奋死杀敌也要守城,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到如此的。他们其中有一个老者,摸摸胡子道:“这位小壮士的伤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了,等他醒了,你们便可离去。”
又朝年轻点的道:“张虎,你收拾收拾东西,咱们还要赶路呢。”
这两个人,便是张虎跟他的师父。这次来晋国,是来寻药的。
张虎点头,顿了顿,跟郑长隆道:“这位壮士,我们禹国的皇太女殿下说过,有些人死去却依旧活着,你们涂山城的战士,虽然身体没了,但是灵魂还在,会被载入史册,供后人瞻仰。”
郑长隆感激一笑,“多谢。”
张虎就出去了。这人太有礼仪了,他有点不适应,毕竟他这些年一直在军中呆着,习惯了大大老粗们说话,突然来个文质彬彬的士兵,还真不适应。
不过既然人醒了,他们也能放心离去了。将粮食和剩下的药给到郑长隆道:“那两位壮士保重,我们先走了。”
两人一走,郑大树过了一会也醒了,他看看四周,哭起来,“将军,你怎么死了跟俺住一个屋,阎王殿里没有你们将军住的宅子吗?”
郑长隆笑起来,勉强站起来,道:“走吧——咱们去宿城。”
晋国宿城的主将是他母亲的娘家,这回,得去投靠舅舅了。
……
张虎跟着师父一起回禹国,在燕国境内,竟然遇见了一队去禹国的流民,都是晋国人。
如今流民在哪里,都不如在禹国好,这是众人达成的共识。只要没了家的人,就想要去禹国,听闻那里是个神仙之地,无价之人能获得一个家。
张虎本想跟着他们一起走,但是他们速度太慢了,而且流民在其他国家的途中,又留下了一批人。
途中事情多的很,有的人娃娃病了,有的人母亲病了,还有的走到一半死了,想要一个坟。
张虎作为禹医,被这群人看做是一线生机,但是张虎却觉得自己力量有限,救是救不的了,最后被师父催促,还是离开他们,快马加鞭回到了云州。
不过在走之前,他写信给了黄有为,他记得黄有为最近在燕国做生意。这些人,给了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等回到禹国境内的时候,张虎才感觉到什么是安平。云州最近在修水坝,一群孩子跑过去看,被衙役赶走,但是孩子们调皮,不断有人过去的,官兵们没办法,将孩子扣起来,要罚银子,这才没有人赶去。
修水坝的作用已经宣传过了,人人都知道这是好东西,要是遇见了干旱时期,那就是活命的东西。
不过这真的是个力气活,即便有了工部黄大人设计的那种建房子用的起重机吊石块,也辛苦的人。
这是个浩浩荡荡的工程,做事的人吃午饭的时候聚在一起讨论,“听管事的说,就要来一批晋国人了。”
这里鲁国人和楚国人多,可是晋国人还真是没有几个。不过这次晋国出了事情,便有流民往禹国这边来,因着路途遥远,不好行走,路上死了很多人。皇太女殿下知晓这事情后,便发动禹国的商队给予方便,若是遇上了,便带回禹国来。
然后,便有专门的商队去带人回来,还专门形成了一种生意。不过,这回鲁国也跟禹国抢人了,鲁国最近也开始建房子,修路,需要不少人,只是他们吃的不好,给的福利也不好,所以即便就是鲁人,也愿意到禹国来,别说晋人了。
“晋国都要亡国了,哎,你们说,他们连家都没了,是不是要在咱们云州住下啊。”一个大汉拿起一个果子擦了擦往嘴里送,担忧的道:“我可听说,又要建水泥房子了,那安置房,我眼馋好久了,也存下了银钱,就等着买了,别晋国人来了,被他们抢了。”
这个是鲁人,三年前来的云州,四处做事,终于攒下了不少的银钱,就准备在云州踏踏实实的住下来了。
他身边的云州人就笑着道:“他们在其他地方买房还好,可是在云州,他们晋国人刚来,也买不到啊。”
鲁人就愣了愣,笑着道:“老胡,你说,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那个叫老胡的就道:“你啊,再怎么忙,也要读一读书吧?最新的云州报都说了,自今年六月起,以后咱们云州就要限购了。”
“限购?”
“就是除了云州本地人,其他外来的人,是要在云州做两年事情,才能有购房的资格。”
鲁人就笑起来:“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可有三年了。”
那可不是,如今云州城的安置房被炒房的人越叫越高,皇太女殿下亲自下令,其他的宅子价高者得,但是安置房不能再加价了。
鲁人便诚心诚意的又将皇太女殿下夸了一遍,“哎,皇太女殿下可真是好,给我们将所有的事情都想到了。”
等老胡走了,其他鲁人就围到这边来,问:“刚刚老胡说什么?”
那人便这般如此如此这般的将限购令说了一遍,果然,他说完,来的早的鲁人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笑容,今年刚来的也不怕了。
说实话,这两年安置房的价格越来越高,他们真是每天都愁的睡不着。如今好了,眼看着房价下来,他们也不用每年盘算着那点银子。
这般皆大欢喜,便对要来的晋人也慷慨了一些,还对他们十分同情。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晋人呢,实在是太远了,晋人也不喜欢跑商,就呆在晋国内,在外行走的,几乎没有晋商,也是这两年禹国的东西越来越多,晋商才有几个人来。”
“是啊,他们也不容易,上回军事报上说晋国皇都已经被齐国攻破了,哎,他们算是亡国了吧?”
“不知道……不过报纸上写的,他们也太可怜了,听闻晋国的战士们粮食也没有吃,厚衣裳也没有,有些连刀也没有。”
这也太可怜了。在云州过惯了好日子的鲁人已经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日子了。然后看看身边巡逻的云州战士,感慨道:“你看他们身上,配的最好的铠甲,禹刀,再想想禹兵,哎,真是造化不同啊。”
其中一个鲁人一直沉默不说话,等他们说完之后,才又说起最开始的话题,“你们——真的打算在云州买房,以后就不回鲁国了?”
其他的人就沉默了一下,道:“回去做什么?咱们鲁国那样,谁知道楚国会不会直接打过去,又或者……禹国打过去?”
谁也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对他们而言,也已经看见了未来。无论谁打过去,他们都是没有家的。
呆在禹国,就呆在禹国吧,鲁国,对他们而言太遥远了。
于是他们可怜了一顿晋国人,赫然发现,他们其实跟晋国人一样。
都没有家了。
鲁国打了那么多次仗,早就已经将家园都打没了。
……
“这是什么?”郑长隆在跟郑大树往宿城去的时候,看见一对农家夫妇在烧火烤一样东西,那东西郑大树是认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