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老六那是屈打成招!江家案子不可能是他们干的,他们根本就没那个本事!”一夜的功夫,东方俊杰不知为何天都变了,昨夜分明还和自己讨论案情的舅舅今天居然就让他不要再插手这件案子,他能接受就怪了。
京兆尹里书吏人来人往,府尹大人述职在即,去年至今的案子必须桩桩件件捋清纳好,各自怀里抱着堆文书来回奔走在储卷阁和理案房,东方俊杰就穿行在这些人其中,如游鱼逆流而上,边避免碰到他们边马不停蹄追上赵贵,“舅舅……不对赵捕头,这个案子不能就这么过去啊!江家三十二条人命,江大当家若看到京兆尹所作所为,九泉之下岂能瞑目!”
赵贵猛地停下,身后兔崽子一个刹车不及,脑袋愣了吧唧磕在了他后脑勺上。
“你给我记住了,江家的案子已经结了,就是八仙山干的,如若再敢在人前说类似的话——”赵贵目光一凛,直看得人心头一凉,“按造言处置,赏棍五十!”
东方俊杰一愣,他知道此事已经彻底没有回转余地了,这个平日里唯“舅舅命是从”的怯懦少年胸口里赫然燃起了一缕星星之火,火越烧越大,最终充斥了他的躯体,连眼睛里都冒着熊熊光点,他顿住脚步厉声道:“为官者但求无愧于民无愧于心,这是你告诉我的道理!你自己都忘了吗!”
赵贵转头又看他:“你这是在教我做事?”
对上那老练到残酷的眼睛东方俊杰莫名其妙有些发抖,但他仍攥紧拳头稳住心神道:“戴上官帽就是守一方公道手握佩刀就是护一方安宁,如若不能在其职司其事何不走出衙门另谋生路,放牛种田也可乞讨经商也罢,哪里就缺了这半两银子!”
“混账!”
赵贵一声怒喝吓得满院人为之一抖,只见那饱经风霜的捕头朝着初出茅庐的捕快骂道:“东方捕快好一个大义凛然啊,小小的京兆府是装不下你了?如你所说在其位司其职,你身为捕快,便该听从上面安排!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让臣做甚,臣便做甚!这才是道理!这才是体统!试图以一己之力改变大局,那不叫孤勇!那叫愚蠢!”
眼看那小崽子眼中血丝丛生仍有不服之状,赵贵朝手下道:“来人!拖下去打五十棍!不对!八十!”
衙差皆知这爷俩关系,各个犹豫不敢动手,直到赵贵又一声大喝才敢上前将东方俊杰拖往刑堂。
平时温温吞吞的死小子这时候偏偏死磕上了劲,愤怒委屈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竟把泪从眼里憋出来了,扯着变声期都未完全过去的嗓子吼:“你以为我想在这儿!我是想去大理寺的!大理寺的!”
“呵,大理寺,”赵贵转过头呲笑一声,眼中也有水光在闪,“大理寺早不是原来的大理寺了,南梁也不是原来的大梁,都醒醒吧。”
步伐沉重走到门口,赵贵见到太阳下白衣束发的小女子安安静静站在那看他,居然生出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的念头,可他毕竟不是钻地老鼠,是个打雷下雨只能往家跑的人,而今日天公不作美未能下雨,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出去,再硬着头皮拱手:“江姑娘。”
“情况我都知道了,八仙山因财起杀心夜屠十二楼。”江芷声音平静,眼神比声音更平静,连说这些心知肚明的“瞎话”都带着诚恳。
赵贵如芒刺背,低着头眼睛不敢抬一下,连拱手礼的动作都未有丝毫变化,心里苦笑:“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而已,衙门说什么便信什么,不过这样也好,知道的越少活的越能开心些。”
可随即的,江芷忽然抬起胳膊右手压左手给赵贵行了个正正经经的揖,并且道:“多谢赵捕头。”
赵贵自然一懵:“江姑娘这是?”
江芷道:“我听李秾说,案子若进了大理寺,便如同石子儿进了大海,永无翻案可能,若留在京兆府,此后便还能有重审的机会。”
赵贵头脑猛然炸开,心说:“她全知道!”
脸嫩目明的少女直起身子,目光穿过府中层层书吏,直直落在正堂牌匾上的四个大字——“明公正道”。
李决明昨晚说的话在她耳边响起:“能靠‘公道’二字做出选择的是圣人,能靠‘利’字做出选择的是普通人,圣人古今少有,普通人遍地皆是。”
江芷下山来就没遇到过让自己害怕的什么人,想来原因也正在这里:“遍地皆是的普通人,有什么好怕的?”
她收回目光:“赵捕头此后不必再向我传案件消息,江芷告辞。”
白衣少女背影挺拔如翠竹,表情少话也少,举手投足都透着寻常女子没有的利落干净,眼神虽平静无波,却暗藏一番桀骜难驯的傲气,赵贵望着那道背影,心道:“才十四岁啊,遇大事不慌遇不平事剥开表象直击内里,如此身手头脑,若得高手调/教,不出十年定能平一方祸乱成乱世枭雄,只可惜——”
“是个女子。”
次日,衙门让江芷去领尸首。
镖局里凡有亲人的都已经哭嚎着用排车拉着尸体回家安葬,遭此横祸,不是没有人去落木斋找过江氏姐弟,人毕竟是在镖局出的事,不管怎么说都得有人负责,但江家能发话的大人都死光了,就剩俩小的一个痴痴傻傻一个瘦瘦弱弱,光景不比他们好多少。
人心都是肉长的,左邻右舍看不下去,纷纷出来为俩孩子说话,大致意思是你上门要钱也得分时候,你们家死了人你们委屈,可江家人也都死了,春天里捕鱼都还得把母的放生呢,不给俩小的喘口气,逼死了就什么捞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