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沈乔第二天没能起床。 陆熙和在门口等了好久,她这个星期表现得很好,没有打架闹事,下课也没有总是缠着沈乔,更没有捉弄同学。 她可记得呢,沈乔周末是要带她做物理实验的。 可沈乔是怎么回事啊,她都等到十点钟了也没见他出门。 而且她都拿石子砸他房间玻璃好久了,里边儿也没个动静。 沈乔不会放她鸽子吧? 这样就很气了,她可是会闹的! 陆熙和又等了一会儿,里面还是没动静,就连沈建峰她都没见着,就只能垂头丧气回了家。 沈乔现在住的房子孤零零的在村头,是很早的旧房子,原来的房主早就搬走了,沈建峰输了自己的房子和院子就把这个破旧房改装了一下,翻新了屋顶,又将院子修葺了一下,爷俩就这么住着。 沈乔是没有亲戚的,他爷爷奶奶很早就死了,外公外婆自他妈妈的事情后也没了联系,稍微关系远一点的亲戚早就跟他们断了往来。 所以陆熙和找不见沈乔,就连问的人都没有。 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如果沈乔真的要躲她,她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的。 可是沈乔为什么要躲她? 就在昨天,沈乔很高兴地还告诉她自己已经借到实验室的钥匙了。 明明都说好了的…… 陆熙和在村子里溜了三道弯儿也没能想明白沈乔究竟能去哪儿。 所以她决定翻墙进他家看看。 *** 沈乔家的院墙不高,但是上面扎满了玻璃刺儿,稍不小心就会被刮到,她上次光是趴在角落就已经很费力了,这次要翻过去怎么着也得担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可尽管很小心,她的上衣袖子还是被玻璃片儿划拉了那么老长一条,胳膊整个儿都露了出来,走路透着风还怪凉快的。 沈乔家的门栓是木头,想要打开是很容易的,陆熙和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他家门。 进了门正对着的就是沈乔的房间,陆熙和才走到门口就差点报警。 沈乔弓着身子躺在地上,白色的T恤上全是脚印,脸上也都是血,看上去就要死了。 她“啊”地一声叫出来,赶紧跑过去,伸出去碰他的手都在发抖。 她都不知道沈乔这个样子躺在地上多久了,沈建峰也不在,家里冷冷清清的。 她想叫人,可是这周边是没有人的,她只能“哇哇哇”地哭。 沈乔是被陆熙和哭醒的,他身上都要疼死了,又觉得吵,就伸手捂住陆熙和的嘴,说:“哭什么?” 陆熙和就哭得更大声了。 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看着很丑。 沈乔伸手给她抹掉,还笑她,说:“好丑哦。” 陆熙和抽噎着反驳:“你才丑。” 事实上沈乔是真的很丑。 他脸上的血都干成了块儿,半边脸还肿着,嘴角都是破的,身上还满是脚印,陆熙和没见过比他还要丑的人了。 他那么可怜,却还要跟她笑。 陆熙和眼泪掉得止不住,沈乔擦都擦不干净,就任她哭了,哭到后来陆熙和还打起了嗝儿,看着比沈乔还要可怜。 沈乔问她:“哭好了吗?” 陆熙和点头,眼睛都红了,鼻尖也红红的。 沈乔慢慢地站起来,带着陆熙和去院子里洗脸。 他走得很慢,肚子和背部很疼很疼,说话都不敢用力,只能用气音。 陆熙和扶着他的胳膊走得也很慢,手臂挨着手臂,陆熙和断掉的那截袖子被风吹得直往他手臂上飘,又痒又麻。 沈乔后知后觉的觉出点不对来。 他站定,问陆熙和:“你怎么进来的?” 陆熙和把头撇向一边,小声说:“翻墙进来的。” 沈乔想训她几句都没力气,陆熙和倒先恶人先告状了:“你跟我说好要一起做实验的,我都等你好久了!” 沈乔扯了一下她的脸皮:“所以你就翻墙?” 陆熙和的脸很软又很暖,沈乔扯上去的力气很小,可是碰到就有点不想撒手了。 陆熙和也没挣扎,就任他这样捏自己的脸。 后来沈乔撒了手,她还在他手心里蹭了蹭。 沈乔的手那么凉,像是在冰窖里冻过一样,她想给他多一点温暖。 陆熙和很快打好水,沈乔蹲下,先给陆熙和擦脸,然后再给自己擦。 井水很冰,沈乔脸上的血块擦干净都要冰死了。 他其实还想洗一下澡,身上脏兮兮的,到处都是脚印,上药也不好上。 可是他不好意思让陆熙和帮忙打水烧水。 他在地上躺了一晚上,鼻子都有点堵了,要是再洗冷水澡,是会感冒的。 沈乔不能感冒,他没有钱给自己买药。 陆熙和却很明显的看出了他的意思,自发的打好水去给他烧。 沈乔家没有电热壶,烧水得用大灶,是要用木棍烧火的。 陆熙和没用过,她家很早就用天然气了,这种很原始的点火烧饭她都不太会,光是引燃灶台就把自己熏了个半死。 沈乔家的烟囱似乎是有些日子没通了,柴火烧出来的烟弥散在整个厨房,陆熙和又热又气,她记得前几天沈乔做饭可没这样满屋子的烟雾,看着跟着了火一样。 她不过是想给他烧个温水,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她都做不好。 又似乎她什么都做不好。 沈乔被打成这样,她连心疼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让沈乔觉得自己是在可怜他。 陆熙和这么一想眼泪就又开始止不住地流。 一边流泪还一边往里面添柴,凑近了灶台,说:“好熏人啊。” 沈乔蹲着给她擦掉眼泪,眼角发热,说:“是啊,好熏啊。” 等水烧好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 陆熙和又给沈乔倒好水才退出房间。 沈乔房间的穿衣柜是有一面镜子的。 他脱下自己的衣服才发现肚子、肋骨、胸部的皮肤已经由青变紫了,肩膀上也都是伤。 镜子里的人又脏又破,身上都没一块好皮肤。 沈乔扯了扯嘴角,肿着的半边脸有种被拉扯的痛感。 他忽然很想知道别人的十五岁都是怎么过的,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有他活成这个样子。 沈乔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想很多。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沙漠里的探险的旅人,踩着热烫的沙子去找绿洲。 可是,绿洲很可能是不存在的。 要不然为什么他总也找不到? 沈乔这个澡洗了很久,他实在是太疼了。 动一动,擦一下都要缓一阵才行。 陆熙和在外面等,几乎是隔一会儿就喊一声“沈乔哥哥”,她怕沈乔会晕倒。 有好几次沈乔回答的慢了点她都恨不得冲进去看看。 沈乔那么瘦,看起来随时就要倒下一样。 她很担心他。 沈乔洗完澡,自己端着脏水出来的时候陆熙和殷勤的要过去接,沈乔走路都摇摇晃晃的,端着洗澡水随时都要摔,她看着就害怕。 可沈乔不让。 陆熙和那么干净,怎么能给他倒满是泥土的洗澡水? 沈乔把水倒掉,陆熙和抿着嘴跟着他进进出出,好几次都想上前去扶他。 沈乔其实没有那么脆弱。 在没有陆熙和的六年里,他挨的打不计其数,比这更严重的多不胜数。 沈建峰打人很疼,用脚踹,用拳头揍,用皮带抽……有时候还要用酒瓶子碾。 沈乔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活不过明天了,可是明天总是如期而来。 他活到十五岁,九岁后的每一天过得都像是世界末日,偶尔的风平浪静都显得那么弥足可贵。 可是现在,他的日子却分成了两类—— 有陆熙和,和没有陆熙和。 沈乔是个很知足的人。 因为不知足又怎样呢?他的日子已经这样了,他没有去死的勇气,就只能这么苟活着。 一个人在潮湿阴冷的地方苟活睁眼,偶尔看看洞口外的太阳。如果有那么一时半会儿,阳光稍微透进来一点,他就会很开心了。 就像现在,他每次挨了打陆熙和都能陪着他,就可以了。 沈乔坐在床沿,跟陆熙和说:“今天应该不能带你去做实验了,等明天吧,明天我好一点,再带你去。” 陆熙和点头。 心说,什么狗屁实验,只要你好好的,哪怕我一辈子都不做实验呢。 她问沈乔:“你擦药了吗?” 沈乔说擦了。 陆熙和欲言又止,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沈乔哥哥,我能看一下你的伤口么?” 沈乔没回答。 陆熙和就去掀他的衣服。 沈乔也没有阻止。 可是她衣服只掀到沈乔的肚脐那儿陆熙和就看不下去了。 上次是斑驳的鞭痕,这次是青紫的脚印。 下一次呢?下一次沈乔身上又会是什么伤痕? 陆熙和觉得自己完蛋了。 她觉得自己很懦弱,总是想哭,跟个林妹妹一样。 沈乔惹她生气了要哭,沈乔不理她要哭,沈乔被打了也要哭。 她从前很少哭的。 哪怕在学校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说她没爸没妈没教养,她冲上去就跟人打架,打破了头血流满脸都不掉一滴眼泪。 可是现在,她这么爱哭,像个水龙头一样,开了阀,止都止不住。 “不要紧的。”沈乔说,“都是些於痕,过几天就好了。” “嗯。”陆熙和点头,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有没有其他办法可以……” “没有。” 陆熙和就不问了。 沈乔没有办法摆脱沈建峰。 法律规定了沈建峰的监护权,沈建峰却把这种权利变成了使用权,在这种小地方没有人认为这是不对的。 法律也规定监护人要保护未成年人,防止他们受到侵害。 可是法律是那样的远,拳头却那样近。 在沈乔十八岁之前,没有人可以救得了他。 在十八岁之后,他自己就是自己的救世主。 可是从十五岁到十八岁好漫长,沈乔甚至都觉得自己要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