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粗布衣裳的娘子在柳树下施肥,旁边围了几个总角小儿,叽叽喳喳:“三娘三娘,柳树既不开花,又不结果,做什么施肥?”
“柳树开花的,”那娘子温声回答,从桶里舀出一勺肥水,离柳树根半米远的地方,画圈慢慢淋透,“只是它的花小,颜色也不显眼,又没什么香气,常人看到也不注意罢了。来年春天,我指给你们看。”
童子嬉笑:“可是没果子吃。三娘不如种些桃树,我们就可以跟三娘讨桃子,夫子说,桃子咬咬,着实好吃。”
三娘不禁笑起来,停下手中活,直起腰,手背擦擦额角汗水:“一群馋嘴猫,桃夭哪里是这样背的?明日叫夫子打你们屁股。”
童子们扮鬼脸四散跑开,稚嫩笑声落了满河边,“三娘不要吓我们,明日三娘教我们可好?三娘比夫子教得好。”
三娘笑着摇头,便看到在院门口静静站着的仲简二人,渐渐收了笑容:“两位找人?”
“你就是云三娘?”恒娘上下打量她,心中颇觉意外。这可与她想象中浓妆艳抹、妖视媚行的模样大不一样。
年近三十,已是不年轻,眼角可见细细纹路。眼神却清亮柔和,唇角上翘,便不笑也带三分笑意,让人看着便舒服。恒娘有几分理解,李若谷何以对她如此长情了。
然而回头想想西门那女子,恚怒重新填满心胸,冷冷问道:“你可识得李若谷?”
“你们是子虚的朋友?”云三娘看看仲简,见他点头,眼中蒙上一层阴翳,轻声道:“有什么话,屋里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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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简素,不过几样必备家私,收拾得分外整洁。窗前的粗木案头上,摆放三五个柳条编的花架,插着几支野菊花,意趣盎然,惹得恒娘颇是多看了几眼。
“子虚本该今日中午来的。”云三娘奉了两碗粗茶,看着二人,“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近些日子恐怕不能来看你,特托我来转告一声,让你好好过日子,不要担心他。他上次留给你的钱,当能支撑到月底。若是到时候实在无法支应,可去太学找一个叫宗越的人,他会襄助你。”
仲简难得说这么长的话,歇口气,又缓缓道,“他还特地细细嘱我,让你按时吃药,不要胡思乱想。另有一句话,说的是,你若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他一定随你而去,绝不让你一个人孤零零上路。”
这话里情意太厚重,他这传话人不免有些尴尬,端起茶碗,低眉喝着。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朔风不停,从窗户钻进来,送来儿童四处跑动的笑声,以及乱七八糟的歌谣:“逃之夭夭,你来追;逃之夭夭,我来咬。逃之夭夭,三娘不结果儿,逃之夭夭,三娘比花俏……”
云三娘背过身去,肩头紧绷,喉咙间发出低低压抑的哽咽声。恒娘眼前一花,眼前人与西门外女子伏地哀号的背影重叠起来,心头茫然。
“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半晌,云三娘回转身子,眼角虽然通红,声音却平静下来,“还望两位据实以告。”
仲简迟疑:“子虚的意思是……”
“他家娘子来了。”恒娘忽然出声。
“他娘子?”云三娘怔了一下,脱口问了句古怪问题,“他娘子可还,可还安好?”
“不好,”恒娘紧紧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很不好。她服着重孝,千里迢迢来京,却被自己的夫君拒而不见,见而不认。”有意略过她脸上疤痕不提,不愿让眼前女子太过得意。
“重孝?重孝?”云三娘轻轻重复,脸上慢慢浮现一种奇异至极的神色,眼睛鼓出,嘴角上扯,脸部扭曲,竟有几分狰狞的喜意,“好,好极了。”
一抬眼,见到仲简与恒娘都惊奇厌恶地看着自己,回过神来,忙用力把脸上神情压下去,低声问道:“子虚是要随她返乡吗?”
“暂时未能成行。此事已经惊动祭酒,叫了他去问话。”仲简见恒娘已经吐露一半,干脆把剩下一半也说了,“子虚目前处境颇为不妙。若是祭酒认定他隐瞒父亲病重之讯,刻意在京逗留,又兼不认妻子,包养外室,多半要治他不孝不义的罪名。只怕到时候,开除学籍,遣送返乡都是轻的。”
“外室”两个字似是针,扎得云三娘微一瑟缩。然而仲简后面的分析更让她失色,骤然起身,深施一礼:“两位,请带奴家去太学,祭酒面前,我有话说。”
三人匆匆回到太学,一路见到学子们顶着大风,从斋里出来,三五成群,朝一个方向走去。
仲简拦了人问:“这位兄台,请问出了什么事?诸位同窗是去哪里?”
“你刚从外头回来?”那人看看他来的方向,笑道,“各斋刚收到传信,新来的胡祭酒让所有上舍生都去讲堂集合,说是要发落一个上舍学子,以正学规。”边走边摇头叹气,“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不知是哪位仁兄流年不利,正好触到霉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