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缭绕,似轻纱般蒙着天光,月儿羞答答地躲在后头。偏殿内悄无声息,仅余几盏烛光,顺着寒风微微闪烁。
李良德捧着从东宫取来的干净锦袍走入殿内,未敢出声,只见殿下旁若无人似的靠在软塌上闭目养神,小宫婢则跪在不远处。
仔细瞧,小姑娘低着头,眼眶湿润,模样甚是可怜。
李良德心中暗自叹气。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殿下,面上清隽肃雅,风度翩翩,便是这样一副好皮囊,令上京闺秀无一不想嫁入东宫。实则,殿下骨子里却是散漫肆意,桀骜不拘,甚至颇有些整当人的恶趣味。
他清了清嗓子,停在唐蓁身边问:“殿下可要更衣?”
宋辞轻应一声,“将衣裳给她。”
说罢男人从软塌上起身,瞥了唐蓁一眼,长腿一迈便先进了内室。
李良德愣在原地,一时反应不及。殿下向来不喜生人伺候,平日里除了他连底下的小太监都甚少用,更遑论女人。
唐蓁吸了吸鼻子,从地上起身,接过李良德手中的漆盘,小声道:“有劳公公,奴婢进去侍奉殿下更衣。”
小宫婢两步并作三步,跟着往里头去。
李良德手上一空,顿时回神,望着唐蓁的身影硬生生拍了自个儿两个嘴巴,如梦初醒。
“真是活久见。”
内室里头空荡荡的,只置了一张拔步床,瞧着也是年久无人用。
宋辞站在床榻边,背对着她,身型高大,从后面瞧宽肩窄腰的,着实打眼。
唐蓁垂眸,来到他身后,双手紧紧捏住漆盘边,手掌沁着薄汗。
宋辞偏头,余光轻扫,见她愣在原地,蹙眉不耐道:“做什么,还要孤请你不成?”
唐蓁闻言只得踱步上前,将衣裳搁在一旁的木施之上。
宋辞抬起双臂,睥睨地低头望她。
小宫婢低眉顺目的,明摆着敢怒不敢言。她个子娇小,身量芊芊,站在自己跟前还不及他肩高。
唐蓁先是一愣,才反应过来该做什么。
她双颊绯红,踮起脚,指尖轻颤着将他外头的大氅褪下。
二人隔得近,宋辞能看到她纤长浓密的羽睫因着紧张不停煽动,隐约还有股淡淡的鸢尾草香味传来。
宫婢禁香,她不敢明知故犯,可这股香气却伴随着她的动作愈发浓重了些。
能感觉到头顶的注目,唐蓁眼皮轻颤,紧咬着唇。
“不会伺候人?”见她磨蹭,宋辞忍不住低声问。
唐蓁纵有千般不愿,双手还是环过男人的腰,试图去解他的腰封。
可丞相府娇养出的贵女何时做过这样的事?
愣是捣鼓了好一阵儿都解不开。
唐蓁小脸儿更红了,慌得抬眸,四目相对间她勉强挤出抹苦笑:“殿下莫急,奴,奴婢再试试。”
宋辞不禁气笑。
合着该他急?
他抬手轻摸下暗扣,腰封倏然解开。
唐蓁张张嘴,而后将头埋的更低了些。
半晌,头顶缓缓传来一道含笑的戏谑声:“蠢。”
再一次被嘲,唐蓁终于确定
——宋辞在故意整她。
可她一个小小宫婢,怎就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刻意针对了?
唐蓁有些恼,碍着他的身份,只得将怒气咽下。她暗暗翻了个白眼,嘴上却是乖巧,“殿下教训的是。”
替他褪下锦袍,更换干净衣裳,唐蓁做起来极为费劲。要就着他的身量本就不易,这主儿竟是半点不肯弯腰。
“殿下,您太高了,奴婢够不到。”唐蓁怯生生地道。
宋辞挑眉,觉着小宫婢不仅胆儿肥,不会伺候人,还天真的紧。
“合着内务府不仅没教你怎么伺候人,连规矩都没教会?”他似笑非笑,目光冷飕飕的。
唐蓁猛然跪地,“殿下息怒,是奴婢失言。”
宋辞居高临下地睨她,瞧着半柱香的功夫她脸色已然变了多回,在宴会上堆积的那点子烦闷也好似消散了几分。
他躬身,伸手捏上唐蓁的下颌,迫她抬头,盯着细细打量。
细腻的触感抵在掌心,那双眸子虽清澈澄亮,却寡淡无味,更别提那一脸的斑驳。
宋辞略感嫌弃,到底意兴阑珊地甩开了手。
他挺直腰身,取出绢帕,慢条斯理地擦拭起捏过唐蓁的右手,从掌心到指尖,动作矜贵优雅,一寸不落。
半晌,他撩起眼皮,将绢帕扔到漆盘上,“出去,让李良德进来。”
这话音刚落,唐蓁如释重负。
那股子压迫感骤然消失,她连爬带跑地逃出了内室,站在殿外大大地舒了口气。
只他的手劲儿着实大,将她下颌整的生疼。更令她恼怒的是方才他那嫌恶的表情,仿佛手里捏着的不是她的脸,而是甚脏东西。
唐蓁朝着他触碰的地方狠狠擦拭几下。
心头想:还不知谁嫌谁呢。
*
正殿内,太后困乏,便由着嬷嬷搀回了慈宁宫。昭庆帝不喜声色,不消片刻也去了勤政殿。
圣人与太后一走,堂下众人皆逐步散去。
从乾清宫回东宫的路上,桃夭面色凝重,瞥了一眼后头跟上的唐蓁,轻轻地朝她摇了摇头。
沈承徽献舞,今儿个原该风头劲盛,偏生太子丝毫不领情,中途便离了场,令她丢尽了颜面。后头的那些个时辰,她可谓如坐针毡,时不时便接收到四周或嘲讽,或同情,或探究的眼神。
知她心头不畅,唐蓁主仆二人默默跟随,大气不敢出。
可惜造化弄人,老天爷今日似乎瞧沈承徽不舒爽。
平日里的康庄大道今儿个不知怎的,生了些青苔鹅卵石,眼下夜黑风高的,沈承徽脚下一不留神,竟是踏了个正着。
眼瞅着她栽倒在地,吃了一嘴儿的灰,桃夭同唐蓁对视一眼,憋着笑,才跑上去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