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起残酷的意外。 自郭伟搬走后,周琪就以身体不好为由辞去了酒店的工作,也不再去学校上课,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几乎足不出户。 总归是曾经住在同一屋檐下,好得跟亲姐妹一样过,因此在得知周琪的状况后,她室友小邵忍不住想去看看她,了解一下她的近况。只是每次打电话过去,都被周琪冷冷拒绝,或者直接挂断电话。如此过了大半个月,就在十一月十三号那天,自知绝无可能征得周琪的同意,又对她半个多月足不出户的行为实在有些担心,便在没有任何通知的情形下,小邵径直敲开了周琪的房门。 出乎意料,应声开门的周琪,并不似小邵想像中那般糟糕。 态度也是挺好的,这让小邵多多少少有点意外。只是比往常更加少言寡语,在客客气气将小邵带到房间内坐下后,自己拿了张小凳子坐到房门处,也不说话也不看她,只一味低着头,发呆一样静坐着。 于是小邵就自顾自说了起来。 说了很多遍对不起,又嘘寒问暖,要她照顾好自己身体。末了,见她依旧不吭声,就慢慢将话语导向了自己,试探着对周琪描述,她最初是怎样跟郭伟在朝夕相处中产生出了感情,又曾经怎样在爱情和友情间挣扎过,曾经怎样在郭伟的殷勤中束手无措,却苦于无法同整日忙碌着的周琪坦白…… 说了很多很多。 本想以此来试着让周琪慢慢理解这整个过程,但说着说着,她突然发觉周琪似乎也在说话。 只是听不出她究竟在说些什么,因为她一直嘴巴在动,而喉咙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两只眼睛则直愣愣朝着门框上看着,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些什么。 这副诡异的样子让人一见之下未免有些不安,遂又想起她曾经说起过的她小时候困扰了她很久的病,于是小邵立即停下话头,不再继续往下说,而是同周琪一样,在屋里静静坐着,彼此发着呆,听着钟表声滴答滴答在空气里走动。 就那样一坐坐到近黄昏,她低头看了眼表,试图想找个借口离开。 但这念头刚从脑子里钻出,周琪似乎立即就感觉到了,一扫之前的呆滞站起身,笑了笑问:小邵,你口渴不,我去倒杯水给你。 然后没等小邵回答,她脸色突然猛地一变,一把将手指向小邵,厉声道:“他第一次跟你上床前说的就是这句话对不对!对不对!” 这阵突如其来的尖叫把小邵生生给吓呆了。 也仿佛一只被猛一下拧开了的汽水盖,瞬间释放了原本被牢牢埋压在周琪腹中无处发泄的话语,她就像只饥渴了很久的野兽一样涨红了脸,用着她所能想到的一切最能侮辱人的脏话,狠狠地骂向眼前这个看似老实,实则如同狐媚样在不动声色间夺走了她深爱之人的女人。 小邵最初被她骂得完全没有任何反驳之力。 亦或者,那些话所说的东西没有任何能令她有所反驳,所以她无言以对,只能低垂着头,一言不发静坐着,任由周琪持续发泄。 但渐渐她也开始按捺不住了。 毕竟是年轻气盛的,所以尽管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但好心来探望,却被骂到连祖宗十八代都不放过,想想也真是够了。况且感情之事本就错综复杂,背叛的人亦并非她一人,凭什么周琪无论是当初知晓后一个人背地里暗暗怀恨也好,如今的破口大骂也罢,始终没见责怪过那个劈腿的男人一句。只盯着小邵一个人,仿佛一切过错责任全都在她一人身上。 所以渐渐,她开始反唇相讥起来。 当又一次听周琪说到她无耻插足了自己跟郭伟之间的爱时,她冷笑着说,你知道么周琪,郭伟他从来也就没爱过你,跟你同居只是玩玩而已,看,你总是前前后后跟着他,送上门的肉,对男人来说哪有不吃的道理。 她又说,你说爱,但你知道什么叫爱吗周琪?当你不在那个人身边时他老惦记着你,就算在你身边时他眼睛也没办法从你身上离开,那才叫爱你。你好好想想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你感觉到他有几次对你是这样的? 她再说,春节以后我就要跟他结婚了,周琪。他让我别告诉你,我其实原也没打算告诉你,但现在仔细想想,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免得你即便跟他分手了还老陷在这个坑里出不去,活活憋死自己。 刘老太说到这里时深叹了口气,面色苍白,嘴唇哆嗦了好一阵。 然后她轻轻摇了摇头,接着对我道:“小邵当时实在不应该对我女儿说这些话,她不知道琪琪的精神状态,所以压根不知道这话对琪琪的杀伤力到底有多大,也所以完全没想到,为了这些话,她和我女儿今后的命运到底会变成了怎样一副样子……后来碰见她时,她有一句话对我说了无数遍,她说,阿姨,我那天实在不应该去看周琪的,实在不该去看那个疯子……” “她们是不是因为这个起了更加严重的争执?”就在老太边说着话,边有些神游般渐渐沉默下来时,我想起之前在房间里看到的幻觉,便忍不住问她。 她抬眼看了我几秒钟,点点头:“是的。她们打了起来。原先也只是两个女孩子气急后的扭打,发泄完了,可能也就算了。但后来,郭伟来了。” 郭伟是个警察,并且不是个普通警察,而是名重案组刑警。 而他之所以后来辞职到了周琪工作的酒店里当保安,很多人都以为如他所说,是因为当刑警太累太紧张,所以想换份闲差。 其实并非如此。 郭伟之所以辞去刑警的职务,甚至连其余跟警察相关的职务也都不再继续担任,是因为他在工作时失手打死了自己手里的犯人。 尽管郭伟的外表看起来温文和善,乃至酒店里的人都称他好好先生,实则他的脾气相当暴戾。这种暴戾平素很少会表现在外,但一旦发作,就跟周琪的病症一样,有如雪崩之势,越滚越大,最终歇斯底里。 在一次审讯中,由于他所审问的那名犯人言语中充满挑衅,他渐渐没办法控制自己情绪,不但将那名犯人牙齿打落近半,还造成他各处软组织遭受大大小小不同损伤多达六十多处。最为严重的是颅骨上遭受的损伤,这直接造成对方无法抢救而死亡。 如这样类似的暴戾行为,在郭伟从事刑警职业的生涯中,先后发生过五六次。 原先因他工作中的出色表现,所以只是被记过处分,而那一次,是直接从警队中被开除了,几乎还要连带受到刑事处罚。 这些事情酒店里无人知晓,包括周琪。 所以当那天发觉小邵去探望周琪,于是因担心而匆忙赶到周琪住处的郭伟闯进周琪家,一把将她从被她打倒在地的小邵身上拖起后,不由分说就对着她一顿毒打。 这让周琪的愤怒和不甘立即如火山爆发般直喷了出来。 但怒火发泄点仍没有对准将她肋骨都打断了的郭伟,而是依旧对准了小邵。 那女人看到救星后哭哭啼啼的神情让周琪感到无比刺眼,并无比激怒。 所以趁着郭伟刚一松手的瞬间,她就立刻饿虎扑食般冲向小邵,用尽全身力气把小邵那张秀美的脸咬下一大块肉来。 这行为无疑让郭伟更加暴怒。 登时连最后一点控制理智的思想都没有了,在将周琪狠狠从小邵身上扯下后,他连打带踢,直到小邵惊恐地拦住他大喊,别打了!别打了!她死了啊! 这个时候,方才住手。 而那时的周琪早已经被他打得如同被血水泡烂的污泥一般,气绝身亡了。 清醒过来的郭伟意识到自己杀了人。 这已不是工作中的过失杀人,而是真真正正的犯罪杀人。 他惊呆了。 随后,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兴许是被惊惶冲昏了头脑,他第一反应不是打电话叫救护车,而是匆匆带着小邵将周琪的尸体以及犯罪现场的血迹擦洗干净,随后将周琪吊到电扇上,伪装成上吊自杀的样子,之后,带着小邵急急忙忙逃离了这栋房子。 很难想象,这是一名曾经的刑警所会做出的举动。 自然,如此拙劣的掩饰技巧根本无法瞒过警方的调查,不出几天,潜逃在外的郭伟和小邵就被抓捕回了上海,并且没过多久就被判了刑。 说来,也似是冥冥中一个诡异的安排。如果小邵那天没去看周琪,那么一切悲剧不会发生;如果郭伟不为了担心小邵而冲到周琪家里,那么一切也不会发生;如果当时郭伟冲动重殴了周琪之后,若有仔细查看过周琪伤势到的话,应该发觉她并没有死,而是重伤休克了,那么悲剧至少应该还能被及时阻止;如果当时郭伟在意识到自己可能杀了周琪,第一个反应不是伪造现场,而是直接逃离,那么,之后的悲惨结果也许还能被掐灭在其未成形的子宫里…… 但一切一切,全都没有‘如果’二字,所以,在重创了周琪后,因着郭伟当时心急慌乱而采取的鲁莽伪装,令周琪被他给活活吊死。于是伤人罪变成了谋杀罪,他被判刑二十五年,而小邵则由于脸上伤势和心理上受到的打击,至今依旧仍没走出当日的阴影。 那之后,一度几乎崩溃的刘老太在经历了最初的愤怒和痛苦,之后的消沉和厌世后,便在自己女儿生前所住的地方借了间屋,住了下来。 拿她的话来说,她信佛的,也可以说是迷信的,所以她相信世上有魂灵这样东西的存在。她女儿死的时候如此暴怒和冤屈,必然是死不瞑目的,所以必然还仍留在这栋楼,留在她生前所居住的这栋屋子里。 也所以,既然无法再同活着的她继续相伴,那么不如同死去的她朝夕相处,也是勉强可以以此维持余生,虽然未必真的能瞧见什么,但哪怕只是一丁点迹象,一丁点声音,也能唤起她一点存活于世的勇气。 带着这样一种信念,她在这楼里不知不觉便生活了二十年。 二十年来,听过了很多关于这栋楼的传说异闻,也亲眼见过不少在楼里出过的不好事情,但她总也安安稳稳地在她女儿所住地方的楼上好好住着,并且从未遇到过任何不妥。 只是后来那些不知情新搬到401里居住的人,运气便没有那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