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的太师椅倒是拿了来,摆在了下首。
小贵人坐到了榻边,立刻有从人给榻上摆上案几,放了些点心和一碗香茶。
昨日头上那盏荷花白玉冠已换下了,今日带着顶玲珑水晶冠,头发仍束得齐齐整整。只是在屋子里不活动怕是冷了,今天小贵人穿得比昨日臃肿些。绛红色夹絮缠枝花攒金长袍,内里应该穿着夹层的中衣,依然是绣工繁复,看起来低调又华丽。
无论如何,这小骗子手里的绣娘手艺是极好的,甚至与王府也不相上下。
这假小侯爷和颜悦色,态度平和,对贺羽安和那马夫点头示意:“坐下回话吧。”
贺羽安只觉得一切荒诞地有趣,若不是他就是贺小侯爷,怕是也要信了此人是贺羽安了。他原本就不是低阶仆从,心下也不怕,贵人让坐,他便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那马夫见他坐下,扭扭捏捏倒也虚坐在一边,屁股只敢挨着椅子边,随时准备起身回话。
假小侯爷拿起腌渍的果脯,细细咀嚼,这是饭后清口去去饭味。仆役在窗边的桌上摆出一错金梅花铜炉,又用香匙拨了一块香料进去点燃。片刻,袅袅娜娜的白烟升起,屋内立刻就闻到安然的香熏气味。
这味道还真不差,是京中贵人在这春初常用的木蜜除寒香,气味香暖,除恶却寒,贺羽安母亲房中也常用。
假小侯爷吐出果脯,那小厮面无表情地拿手帕接了去,他才开口问马夫:“伤可好一些了?”
马夫立刻起身,扣下首去,期期艾艾地回答:“已经好了,谢谢贵人!谢谢贵人!”
“不必行礼,坐着回答吧。”假小侯爷又安慰马夫一句:“看你年岁不长,怎么一头白发,可是有难处?”小贵人问出了贺羽安的心里话,他昨日本来想多问一些魏府事体,却被这爱哭的男人吓到。
只是那马夫吞吞吐吐地开口:“小人天生血热,打小便是这少白头的模样。”
这话说得贺羽安和小贵人均是露出错愕的表情,惊诧间目光正好对上,都有些讪讪。只是贺羽安到底觉得自己成熟几分,只轻咳了咳,反正这话不是他问出来的,丢丑也不是丢他的。
那假小侯爷哭笑不得,转头示意,兵仆立刻附耳过来,他便低语几句。
随后他对马夫说:“你暂且在我这里住上两日,待我问魏永望拿来你的卖身契,你再离去。”
马夫赶紧蹿下椅子,又跪在地上道谢。
刚才耳语过的军仆扶起他,带他下去,似乎接下来是由这军仆问询他。房间里只留下一个亲随,假小侯爷和贺羽安三人。
假小侯爷朝亲随看了一眼,亲随不知道在想什么,毫无反应。直到假小侯爷轻咳一声,那亲随才像想起来似的,给贺羽安奉上茶具,并斟上香茶。
贺羽安现在只觉得好玩,在这小贼面前也不畏惧,径自端起碗来啜饮一口。
这茶气味沉静,回味甘甜,似乎同家里普通用得也差不多。王爷以军功为本,府上并不会对茶太过讲究,只是虽然不像一些文官那么追捧顶级茶道,用得却也是普通好茶。能让真小侯爷觉得不错,这伙人也是下足了细节功夫。
“壮士多大了,可是本地人?岁数几何啊?”假小侯爷似乎对他多有好奇,看他不卑不亢,出声询问。
“附近乡民,只是来大城中务工,再差一年便要成丁。”仍是变声时期的公鸭嗓,这时倒顾不得难听了。
“大胆!”旁边小厮这是提点他回答不恭敬,没有自称草民小人不说,也未称贵人。
“无妨,我既未明自己身份,也不要求这些虚礼。”小贵人摆摆手,示意小厮不追究。“你我年岁差不多,就不拘虚礼,以你喜好作答吧。”
这话若是真的小侯爷说,倒是显得平易近人,贺羽安越发觉得有趣,再次觉得:若不是他自己就是贺羽安,这伙人细节可真的是到位,挑不出错处。
只是这扮演他的小孩,哪里会有一十五岁,便是十二岁都算他顶多了。
“贵人,”贺羽安玩味地念着这两个字:“贵人想知道什么?”
那小骗子倒是轻笑一声:“我看中壮士好身手,想要询一询壮士姓名。”
贺羽安便随意编了个假名字糊弄他:“小人唤作牛二。”
谁知小骗子接下来顺话说:“牛二壮士若是有意,可愿在本亻……我手下做事?”
贺羽安哭笑不得,这还要卖身给骗子吗,可是这小骗子还挺有意思。他故意拿话头辞他:“小人家中还有父母兄长,不能随大人四处奔走,大人的好意,小人无福。”
“如此倒也可谅。”那假小侯爷略想了想:“牛二,你近日在郡中怕是不便,不如我在归德郡几日,你便跟我几日吧,自不让你白干,这些银两便算作工钱,你且拿去家用。”
这假小侯爷居然借着楼梯就下来了,恩威并施,倒让贺羽安不好改口。这牛二两字十分粗鄙,平常世家贵人怕是念都不愿意念,这小骗子在唇齿间一碰,倒是念得珠玉好听。
他若真的是河边搬货的河工,恐是愿意投身效力的。
现在只能先接着话,这骗子团伙肯定呆不长久,他也不怕接下去如何。这骗子团伙倒是没有污蔑他的名声,也的确如他意救下了马夫。
若是这伙人接下来也表现好,将来了结此事追究起来,他还能保住这伙人不死——假扮皇亲国戚朝廷命官这已经是大辟之罪。
想到如此,贺羽安便遂了这假小侯爷的意,意味深长地说:“牛二多谢贵人!”
那小贵人听了这话倒是十分高兴,眉眼儿弯弯,笑得眉开眼开,十分稚气可亲。贺羽安一怔,这笑容还有点熟悉,但他一时思索不出,只能以这小贵人妆得玉雪可爱,惑人心思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