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之下了旨之后,没有一个人再敢来长春宫。太后倒是派人来问了两回,可也是叫她向谢行之服软,说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
可她偏偏不想,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她不想再违背自己的内心了,她也违背不了自己的内心了。
她近来身体总是脑子麻木,莫名地头痛胸闷,疲惫乏力,干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还常常做噩梦。
可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时候却又说她身体无碍,她想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吧。
时间就这样在两个人的怄气中度过。
养心殿里的谢行之批折子批得心烦意乱,看见字写得丑的随手便砸在了地上,怒骂:“字迹如此潦草,是敷衍朕吗?”
李海英跪在地上发颤,瞧了一眼是贺大人的字,心中腹诽他的字不是一向如此?可这话是绝对不敢说的。
谢行之发了脾气不但没消气,反而更生气了。往常三天,不,不用三天,两天,两天内,他和霍长君吵完架,霍长君便会自己调整好心情,然后来找他赔礼道歉。
可这回都大半个月了!
而且他都下旨表明自己生气了,她居然还不来!反了天了!
他自是知道霍长君与赵成洲没什么,便是借赵成洲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可他就是生气!至于为什么生气,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只是这赵成洲至今未娶是为什么?他想干什么?他能干什么?
不过……谢行之还是小小地自我反省了一下,他那日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他真是气疯了才会在那种情况下把苏怜月有孕的事情抖出去,他明知道霍长君一直想要个孩子,想起她当时那副震惊的模样,他便有些烦闷不知所措。
他撑着额头,无力道:“她最近在干什么?”
话题突转,李海英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但又很快灵光一闪,道:“娘娘最近每日大多都是下棋睡觉,并无异常。”想了想他还加了句,“很是安分守己。”
毕竟从前要是禁娘娘的足,娘娘必然是要闹得天翻地覆才是。
“谁管她是不是安分守己了!”
不是喜欢吗?往常不是闹腾得很吗?这怎么还安分守己了?谢行之更生气了,“没良心的蠢东西。”
李海英:“……”
*
霍长君是在长春宫里迎来的第一场雪,那天是腊月二十八,清晨起来的时候窗外雾茫茫的,都看不真切。
她一直乖乖地被禁着足,总是待在自己房间里,也无人打扰,像是一个被隔绝的荒岛,完全不知时间流逝,不想一眨眼都到了雪天。
外面一片银装素裹,霍长君怔了怔,少见地有了些精神,然后披上衣衫悄悄从窗户那儿爬出去,小心地关上窗,然后走进了雪地里。
她在一片积雪浓厚的地方停下,看着眼前的雪景,这里似乎一种异样的力量,叫她的心都沉寂了下来。
她其实不太喜欢下雪。
因为在天幕城,太阳总是很晚才出现,又很快就消失,夜幕降临,那是大漠的世界。那里大多时候都是没有雪的,她印象里人们总是被猎猎黄沙吹得睁不开眼睛,有时候就连说话还要扯着嗓子才能盖过风沙的声音。
可天幕也不是完全没下过雪,她记得有一年,天幕下了好大一场雪。那年是她第一次看见雪,她原是很欢喜的,哪怕那雪下得又大又急,刮在人脸上都带着劲儿,生疼。
但她还是很喜欢,那样纯洁无瑕的颜色就好像是上天给这个世界最干净的礼物。它覆盖了大漠,下了很久很久,从一开始的浅浅一层,到后来的黄白相间,再到后来的全面覆盖。
大雪征服了大漠的黄沙,可也带来了无尽的伤害。
那场雪下得太大太久了,久到只有她一个人是开心的,所有人都开始变得忧心忡忡。
她还记得那时候,母亲总是皱着眉,呢喃着,“今年冬天该怎么办?”
她不解,什么该怎么办?像往常一样不就好了吗?
她想像平时一样出去和小伙伴们打雪仗,可是却见好多熟悉的叔叔伯伯来到家里,他们叽叽喳喳地说着好多话,说了好久,好久。
他们说:“附近的村民都死了不少牛羊。”
“我这边已经有十七户人家来报了。”
“我这边也有,已经三十几户了。”
“我这边……”
“……”
“我这边……”最后,躲在角落里的一个信使官声音发抖,“朝廷回信,无粮可增,将军自行解决。”
“这样下去该怎么办啊?将军,你快拿个主意啊!若是所有的牛羊都冻死了,只怕今年会出现不少流民,死不少百姓,到时候只怕……天幕会大乱啊!”
“将军!开仓吧!我们少吃一口便是一口!百姓不能死,城中不能乱啊!”
“将军!”
那是霍长君经历过的最黑暗的一夜。
她只记得最后天幕城的百姓每一个人都在歌颂霍家军的仁慈爱民,可是没有一个人看见,燕军也因为大雪缺粮突击攻打大汉,她的叔叔伯伯们一个个勒紧了裤腰带,瘦得和猴一样穿着厚重的盔甲上了战场,再没回来。
那年,她七岁,天幕城北部失守。
而她母亲死在了城墙上,为了去给父亲送最后一个馒头。
她父亲一夜之间华发丛生,白了半个头。
而等来的不是朝廷的嘉奖、支援,是惩罚。
她至今都还记得那道圣旨是怎么写的。
“镇北大将军霍成山私开粮仓,违反军法,致使兵败,领地失守,念在过往功劳之上,罚军棍五十杖,跪立三天三夜,以儆效尤。”
绒毛一般的白雪轻轻落在霍长君的脸上、身上,轻柔舒适,在她手中缓缓化成水消失不见,也一并带走了她脑海中关于那场疾风暴雪的噩梦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