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侧目,话音落下,如一根针,落在地上轻飘飘的,不疼,却有些刺人,让人心尖发痒,生出磨牙吮血的欲望。
身边余留着淡淡的苦檀香,崔绍轻嗅,伫立良久,手指微屈,轻轻拨动了一下腰间的宫铃。
离开紫宸殿后,崔绍靠在步辇的木托上,阖目许久,开口问身侧随行的人,“近日栖凤宫可有什么动静?”
“回提督,除了前几日又杀了一个刺客,一切如旧。”
听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回答,福康被吓了一跳,全没意识到身后还有人跟着,两条腿有些发软。
“上回抓到的那个?”崔绍若有所思。
“是。”
“可查清是哪家的?”
“未曾招认,狱中受尽酷刑,一言未发。”
“尸体可见了?”
“扔进地牢的犬窝里了,那帮家伙饿得久了,估摸这会儿早就只剩下骨头了。”
崔绍不言,一手扣在腰间的玉带上静静思索着。
自当年暗杀失败,钟辞雨夜叩门来寻他要一个回答之后,他身边的人得了嘱咐,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对钟辞动过手了,甚至还一直保护着她,即使钟辞的阻碍让他无数次想要置她于死地,他也还是忍耐了下来。
一开始是不愿,后来,是不能。
生逢乱世,欲成大事,这滔天的骂名,总不能他一个人来担。
步辇行过水滩,脚下湿软路滑,微微起了一点颠簸,抬辇的人心惊,几欲乱了步伐,崔绍却只是攥着手里的宫铃,想到许多年前钟辞刚入宫的时候。
那年的牡丹开得真艳啊,香气浓到让人发昏。
红墙驳漆下,他无意回头,两个落魄的魂儿撞在一起,好像两只脏兮兮的小狗。
他们本就是要一起下地狱的。
崔绍握紧宫铃,默默地想着。
伺候着去了发冠玉带,解了外袍,福康候在一旁等着吩咐。
有人送来川南使团孝敬的供份礼单,福康不识字,只看那乌压压的一大片墨迹便生出许多艳羡,等到人把东西抬进来,箱子一打开,望见那里面闪着灿光的宝石玉珠,更是傻了眼。
他正在心里盘算着那几大箱子的东西能买多少个自己,听到崔绍开口,连忙定了神。
“喜欢?”
福康弄不懂他的意思,收敛了眼睛里的憧憬,弓着身子,怯懦地点了点头。
他正要说什么,崔绍却道:“去挑一件,咱家赏你。”
无功受禄,福康想到从前几个小太监说故事时常常提到的断头餐,只怕这就是自己的买命财,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顿时吓得跪倒在地,“奴才愚钝,求提督提点,奴才自己去领罚,绝不脏了提督的眼,求提督饶过奴才一命,奴才以后当牛做马,一定报答提督的大恩大德。”
任由他伏在地上磕头磕红了脑袋,崔绍也不为所动,仍是看着他道:“去挑。”
一汪眼泪涌上来,福康浑身抖似筛糠,不敢起身,爬到那几个箱子旁边,望着那满目的金银珠宝,最终在边缘的缝隙里,伸手拿了一颗绿松石的雕花珠子。
“知道这是你的买命财,还选得如此寒酸,你的命就值这一颗珠子?”崔绍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高大的身形遮住了他乱颤的影子,好像一只随时张开嘴就能把他吞进肚里的野兽。
福康忍着泪,知道保命无望,反而大了一点胆子,只是还怕宫里的那些折磨,声音抖得破碎,“提督开恩,奴才命贱,不能不知好歹,只求提督给奴才一个痛快,在奴才死后,能让人把这东西托送给奴才在城外的娘,让她修修家里的宅子,置几亩良田,能安享晚年,也算奴才尽孝了。”
“你娘住在什么地方?”崔绍的语气听不出变化。
福康忙道:“在南门外景源山下的一间小茅屋,我娘姓苗,旁人都叫她苗三嫂,家中还有一个小妹慧姑。娘针线做得好,常常绣些香囊帕子拿到城里来卖,从前就在升义门前那棵老槐树底下,离东城门不远……”
只怕崔绍又改了主意,嫌麻烦不肯差人帮他送去,福康语气仓促,不敢多说,说完又怕口齿含糊,说得不清楚而感到焦急难安。
“景源山下,苗三嫂和慧姑,咱家记下了。”
崔绍语调沉稳,平日总让他畏惧的声音,这时候却让福康悬着的心落下来,感受到了一点安慰。
他诚心诚意地磕头,谢他的戮杀之余还留了一点情味,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听崔绍道:“往后咱家赐赏,你要站着来接,咱家没让你做的,你不可擅作主张,跟在咱家身边,时时刻刻都要紧着一份体面,若给咱家丢了脸,就别怪咱家心狠,留不得你。”
福康脑袋发沉,还没回过神来。
崔绍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福康看着他独自斟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逃过一劫,或者,崔绍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杀他。
喜极之下,福康记着他的话,连忙仔仔细细地抹掉脸上的鼻涕眼泪爬起来,在开口前仔细斟酌了两遍,才跟过去试探着询问:“提督可要福康给您准备热水解解乏?”
“不必。”茶杯轻轻地磕在桌上,福康心里咯噔一下的同时,听到崔绍略微放松下来的声音,“下去吧,若有事,咱家自会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