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成文回来以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桌上的课本,立刻喜笑颜开:“看书呢?看书好,不过还是得先吃饭,吃完饭再看。” 沈奚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盯着崭新内页上的拼音有些发晕。 沈成文还以为沈奚看不懂,走到沈奚旁边去看书上的内容:“哪个字不认识?爸教你。” 沈奚硬着头皮指着上面一个生僻字:“这个。” “哦,这个是多音字,它在这里的意思是……所以应该读……”沈成文认真地指点沈奚的功课,沈奚便保持安静,看眼神似乎全神贯注,其实听着听着开起了小差,这不能怪他,谁耐心听这个啊? “不行,我下午去给你买本字典吧,以后自己查,记得更牢一点。”沈成文眉头微皱,做了个决定。 沈奚“哎”了一声:“不用不用,以前不是买过了?” 隔壁大镇,也就是县城有一家新华书店,沈奚记忆中书不便宜,一本字典可能要七毛到一块,跟家里收入比起来简直是一笔巨款。况且沈成文很愿意在他读书的工具上投资,在他上小学以后没多久就给他买字典了,虽然他也没怎么用。 总之没必要费这钱。 沈成文却沉默了一下,半晌后说:“你还找得到吗?” “……”沈奚傻笑一声,也沉默了,看着“自己”的贱手恨铁不成钢。 不过他还是坚持道:“那也用不着买,爸你以前不是有一本旧字典,我用你的。” 沈成文有些固执地说:“那都快二十年了,你咋能用?字典最要紧,爸去给你买!” 沈奚心里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欣喜:“谢谢爸。” 沈成文也笑了:“好了,先去吃饭吧,等你丰收叔那边有了消息,我就跟你石头叔说一声,以后你就别去放羊了。” 沈奚点头,心说不管怎么样先尽快上初中,眼下大环境不好,还是规规矩矩做人,何况他家家庭成分不好,属于“黑/五/类”,虽然不知道具体会有什么影响,但就怕以后他读书高考受到波及。 这个时期的政/治就想太阳悬在每个人头上,让人无处可躲,所以他还得多关注以后的政/治动向,做好准备及时应对。 过了三天,李丰收终于上门了,带来了一个让沈家人又喜又忧的消息。 “我和公社小学的校长打好招呼了,只要淮生能通过测验,就让他回校念书!”李丰收大笑道。 谭大梅担忧地看了沈奚一眼:“还要测验呐?那要是不过呢?还有别的法子不?” 李丰收笑容微敛:“这——”接着露出苦笑的表情,“那恐怕就难了,校长那边不太好说话……” 其实是因为校长不待见沈奚这个人,既看不上他家成分,也不想多个捣蛋鬼扰乱年级风气。 但碍着李丰收和他爹的面子才勉强答应给一次机会,其实心里早料准凭沈奚的本事想通过测验,一个字,难! 李丰收也是看出校长的意思,知道几乎不可能有转圜的余地,所以没有在谭大梅勉强夸下海口,另一边谭大梅和其他沈家人都听得出他言下之意,不想为难人家,一时间盼着沈奚读小学的沈成文和谭大梅都有些失落。 沈成武和陈亚兰的心情则完全不一样,如果沈奚去上学对他们来说只有坏处没好处,一来沈奚上学要交学费课本费,一年打底十块钱,不便宜。二来家里又少了一个劳动力,多了一张光吃不做的嘴,有些不甘心。三来,就沈奚这块材料,花那么多钱供他读书,那叫瞎子点灯,白费蜡! 沈成武的不满主要源于第三个原因,到底是自己亲侄子,他也没那么狠心,要是沈奚真能把书读好他也认了。可陈亚兰想得比他远多了,自从她生下水生,心里总想着自己儿子长大后怎么也比沈奚这混小子优秀,谭大梅一定会喜欢自己儿子多过于沈奚,她可不希望看着家里的钱都花到沈奚一个人身上去了,到时候还是自己儿子吃亏。 沈奚擅长察言观色,每个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不羞不臊地说:“丰收叔,我考,你就说什么时候,我一定好好准备。” 陈亚兰面露嘲讽,又觉得好像有人在看她,嘴角一僵,低下头借着看水生的动作掩饰。 沈成武则更加直接:“我的大侄子,你考啥啊?小学留两级就够丢人的了,这次再没过,浪费了你丰收叔的人情不说,这不是给全村人笑话啊?” 谭大梅气得咬牙,一巴掌呼过去,被沈成武抱头躲过:“有做叔叔的这么说自己侄子的?你这张嘴怎么就这么晦气呢?!” 沈成文伸手拦了一下,苦着脸说:“干啥呢这是?丰收还在呢!” 一边扭头对李丰收道:“丰收啊,这次真是谢谢你了,淮生会去考的,考上了给你报喜!” 沈成武左右躲谭大梅的手,不甘心地嚷嚷:“我的大哥,你还真信了淮生的话了?他这牛皮都快吹天上去了!” 李丰收尴尬不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觉得只要有沈家老二在,这一家就鸡飞狗跳,不安生。 沈成文怒瞪沈成武一眼,低声说:“你就闭嘴吧!” 好容易有一刻的安静,李丰收忙抓紧时间说:“校长说了,淮生可以选四年级或五年级的试卷做,考过哪个就读哪个年纪。” 沈奚耳朵动了动,明亮的眼睛看着李丰收:“丰收叔,要是我能考上五年级,而且通过期末考试,可不可以今年秋天就上初中?” 李丰收不想沈奚还挺心急,不过这个问题他也不太清楚,于是道:“这个还得再问一下校长,反正明天就要考了,你直接问他也行。” 沈成文整个人都不好了:“明天就考?这,是不是太急了点儿?” 他还想好好给沈奚辅导辅导,可就一晚上的时间,哪尊佛的大腿都抱不上啊! 李丰收无奈地说:“校长这么跟我说的,咱也没办法,要不然让聿谦过来给淮生出点主意?” 沈奚见沈成文好像真有那个意思,看起来张嘴就要答应,立刻制止道:“那不好,要是校长以为聿谦帮我作弊就糟了,你们也别瞎操心,以前我就是不想上学,其实我读书厉害着呢,你们就看着吧。” 沈成武怪腔怪调地说:“哟哟哟,牛肚皮都快吹破了~” 沈奚一个眼刀飞过去,别说,那眼神真有些瘆人,沈成武立马闭上嘴,生怕谭大梅和沈奚对他来个混合双打。 李丰收觉得差不多了,找了个由头告辞,谭大梅感激人家,不知道跑屋里翻出什么东西来塞给李丰收,被陈亚兰全看在眼里。 她忍不住抱怨:“妈又塞什么东西给人家呢?以前淮生惹祸就没少给找上门的人家赔礼,为着他读书的事又不知道费了多少钱和人情,妈什么事都精明,怎么就这个糊涂了呢?” 她知道沈成文性格软,沈奚还是个小屁孩儿,至于沈全山是个什么都不管的,只要谭大梅没在,她就敢说。 不出她意料,沈成文果然脸红了,有些内疚地开口:“淮生以前是惹了不少事,现在已经改过来了,这几天每天放羊回来就看书,我问他什么也都答得挺好,一定能考上的。” 沈奚心中百感交集,哪怕不为自己,就为了沈成文对他的信任和肯定,他也不能让他丢脸。 陈亚兰呛声道:“大哥,你这话也就你自个儿信。这么多年下来了,淮生是石头是玉你心里不知道?也不是我非拦着淮生不让他上学,对我也没什么好处,可你想想,读书未必是件好事呐!大伯家两个儿子书读得好吧?还不是被关进牛/棚现在还没出……” “啪”的一声巨响打断了陈亚兰的话,沈全山握着烟杆在桌上猛敲了一下,大力到烟杆脱手飞得老远,虽然他看也没看陈亚兰,但面色十分难看。 陈亚兰口中的“大伯”是沈全山亲大哥,关系极好的,只是最近几年来往比较少,陈亚兰的话触碰了他的底线,立即大发脾气。 陈亚兰吓得下意识捂住胸口,怀里的水生“哇哇”哭起来,她连忙去哄,心里难堪不已。 沈奚走过去捡起烟杆,递给沈全山:“爷爷,你别气坏了身体。二婶的意思我懂,不就是怕我考不上吗,也是为我好。只要我考过了,二婶一定也很高兴。” 沈成武见沈全山气大发了,不由得小小地瞪了自己媳妇儿一眼,回头赔笑说:“亚兰就是这个意思,说那个也是无心的。爸,你可不能生气,你生气我都睡不安心了。” 沈全山从沈奚手里接过烟杆,看着眼前朝气蓬勃、对自己满眼关切的孙子,一口气总算顺了过来,让沈奚坐他边上,吧嗒着烟笑眯眯地给沈奚讲以前的事。 “爷爷给你说个顺口溜儿,叫——‘一九五七年,吃饭不要钱’,从那时候起啊,整个公社吃大锅饭,谁也不计较奉献多少收获多少,为的啥?共/产/主/义!这是毛/主/席的理想……” 沈全山慢悠悠地说着,可沈奚知道他这话只是说给陈亚兰听的。 沈家是理想的牺牲品,即便现在全社会都歌颂马恩列斯毛,沈全山也很难心里没有疙瘩。 一旁的陈亚兰面色通红,就差把脸买地里去。 谭大梅回来就见气氛不对,猜也猜得出是二儿媳挑拨了什么,一锤定音道:“淮生能考上就让他去读,考不上就算了,以后总能找个出路,都别在这儿杵着,回屋去回屋去!” 沈奚赖在沈全山身边不肯走:“我还想听爷爷给我讲过去的事!” 沈全山得意地笑笑:“那你就留下来,爷爷继续给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