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渭州边上有个孤村,村中几十户人家。眼见的寒食节到,村里潘中家已揭不开锅。此不怨人,潘中本有两个儿子,前番私贩马匹,乱里死了。潘中原本是西羌裕固族,只因老婆是汉人,随她改做姓潘。当初潘中刚来时,村里看着他新鲜,倒也客气。有甚事时,村里也都帮衬他。
只不合蕃人马贼每每跑过来劫夺,又好杀人,时日久了,许多人便将对蕃人的仇,都算到他家头上,欺负了他,便觉快活,心内便似报仇了一般。吃人欺负地狠了,潘中将恨便存在心里,只盼甚时蕃军打来,他也好再欺负回来。
这厮狩猎放牧的惯了,不会耕种,因此吃人看他不起。便是村里最穷苦的,看他亦显出些骄傲神气。村里小孩子与他女儿闹将起来,口里也学大人言语,一遍遍骂杂种羔子都该杀。
这一日,邻舍姓狄的少了物事,疑心他家,立在那里指桑骂槐,引了一圈人在看。潘中老婆老远听见,气了一通。撒眼看去,她的女儿阿罗也在,这蠢妮子听不懂话,兀自站在那里乐。
潘中老婆心下更怒,上前去打她两个耳刮子,将阿罗一把推倒了,骂她便道:“贼妮子立这不回家,要跟别人学浪么!”阿罗从地上爬将起来,不晓得娘为甚打她,心中又冤,咧嘴哭了。潘中老婆上去揪住女儿的耳朵,叫她回家,莫在人面前显眼。娘俩个一前一后地走了,众人看见都笑着散了。
不怨邻舍疑心他家,他家生活的确艰难,税赋又不少一毫,愁闷得潘中每每吃酒。牙婆每常劝他道:“放着阔路你不走,只叫人喂进你嘴里!眼见你屋里这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卖他一个,如何不度这饥荒?”
村里都是盘旋路,许多寒窑错杂其间。这时间天色渐晚,孩童赶的羊回来,挤在下面咩咩地叫。窑前有蹲着扒饭的。黄泥路窄,娘两个一前一后地走着,前面撵起几只鹅,惊叫着乱扑。听见动静,有闲人端着一碗饭,从窑里出来急往下看。
当下娘儿两个回来,阿罗这委屈还没完,一面跟着她娘走,一面抽抽噎噎地哭。已是十几岁的大女孩了,因素日挨饿,看去阿罗个头仍小。她娘本待心软些,怎奈见阿罗两眼不知的呆模样,实在不喜,一路上又把阿罗骂了一遍。
不容易进了门儿,母亲便骂阿罗道:“快安排饭!正事甚么都不做,只会站在那傻乐。呆憨憨白一双眼,不知成日想甚么。”安排已毕,女孩们各捧着个碗散开来,或蹲或坐吃去了,此时却见有客来串门儿。
此却不是别人,又是本处的牙婆,因去邻村说媒回来,吃多了几杯,模样已是醉醺醺的,手里拿着串五男二女撒帐钱,路过这里看一看。两口儿因见来了人,口内不免客气几句,便唤阿罗倒茶来。牙婆言道:“且放着茶,才在外头吃了来。”两口儿也就叫罢了。
两口儿笑着问她道:“嫂子吃饭了不曾?”牙婆便道:“儿子不在,只我一个也懒得打火,才在前村吃了来。”牙婆自一面说,回头看看破交椅,坐了一半身下来。看看他家的饭食,叹息一回,不免又把旧事来提。潘中言道:“这几个女孩儿是我的命,将来指着她送终,休说一个,半个我也不肯卖。”
牙婆言道:“待她大了,将来亦不免配人,如何留她到老?你如今卖一两个,她也到了好去处,合家亦不至于饿死。若她得了好造化,浑家受益。如今东京城里的贵人们,偏好蕃人女孩儿,说不准遇着个大恩客,日后接你去了东京,合家跟着受享富贵。强似嫁与个穷汉,一世受苦。”
潘中素日遭人言语的,听了气愤,不好当面骂她,遂不接话。牙婆见他两口儿不言语,便也走了。几个女孩听说卖她,吓得躲到娘背后,口内啼哭,无心动箸。数内独阿罗面色不变,自顾吃喝,并不去躲。
潘中这火没处发,见不得阿罗没心少肺的模样,心内愤怒,免不了将她骂一通,口内言道:“我跟你娘眼看快要入土的人,若是不为你们几个,如何万辛万苦搬来这里,受这个罪!”
依阿罗看,乱蓬蓬的荒草地也没什么不好,同这边里比,她更喜欢趴在灶台边烧马粪、跟在姐姐的后面,学她往奶茶里泡上新舂的米,坐在毡房外数羊骨头、搓马鬃毛,凑在人群里听《格萨尔》,看年老戴高帽的释比引众人跳羊皮鼓舞。哪怕只是在黑漆漆的毡帐里吃风沙,也比在这里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