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令虹忽然记起年幼时日。
那天太妃难得出门,去见先太后。
她正在先太后身边侍疾,三个人聊了一阵子,太妃忽然问道:“虹儿,你有什么志向?”
幼时的她认真地想了又想,回答道:“我要做大将军,平定四海,叫哥哥以我为荣,以后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就和全天下一样。”
先太后和太妃便都笑了,夸奖她道:“我们虹儿可了不得了。”
先太后拉着她的手说:“好虹儿,你要想当大将军,就先跟着太妃练武,不然可怎么上战场?”
那时候年纪小,志向也变得快。当大将军的宏愿渐渐淡了,忘了,只有一家和乐的心思,越发浓重。
做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有什么用处呢。
除去迁居行宫的生母,以及她出嫁后没几天便病故的先太后,又有谁肯把她放在心上,如珠似宝地疼爱呢。
夫家不敬她,兄长不护她,她必须忍着。
还不如颜庄,身份虽为奴仆,却得到了她从不曾得到过的一切。
杨令虹沉默得太久,贵妃等得不耐烦,沉下声音,斥责道:“颜庄,你还愣着做什么?别仗着圣上信重,就一错再错。”
她狠命咽下泪意,开口道:“颜庄知罪,请圣上惩处。”
可心头酸涩仍在,说出话来,便禁不住发颤了。
皇帝表情僵住了。
他蓦地从贵妃的抚按下收回腿脚,仔细往杨令虹面上瞧了瞧,由不得笑骂道:
“朕并未生你的气,你怎么就哭了?快起来,朕也听过妹妹的话了,驸马不该宠妾室,晾着她,这件事朕就当你做得对,快回去歇歇吧。”
杨令虹慌忙擦干眼泪。
她心惊胆战着站起身,等了片刻,没听到兄长说什么“你怎与从前不一样了”,暗自庆幸,不敢在宫中多停留,慌忙告辞。
·
出宫时无人引路。
杨令虹沿湖畔快步走过。
转过一座凉亭,便有一片小小桃林,岸夹桃花锦浪生。她看得出神,不觉停下脚步。
一个美貌女子正闲坐树下,石桌上放着食盒酒具等物。
那女子背靠花树,遥遥地望向青空,头上斜梳的发髻落了花,如一幅画卷。
杨令虹恍惚着想,这情景,她似乎从哪里见过似的。
女子已察觉了她,转头唤道:“厂臣。”
竟然是颜庄。
杨令虹坐到颜庄对面,看着他打开食盒,将几碟点心取出,一一摆到桌案上,又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递给她。
“殿下眼圈发红,想来是在圣上那里受了委屈?”颜庄问道。
她接了酒,仰头灌下去,说:“没有。”
“那便是贵妃娘娘给你气受了。”
杨令虹捏着酒盏的手有些发抖。
她给自己斟了一杯,满腹苦水不知该如何诉说,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就是嫉妒。”
“颜庄,”她眼中生出了些微泪意,“我嫉妒你们。”
杨令虹饮了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颜庄压住她手腕,柔声劝道:“殿下,温酒也不该多喝,您还是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
“我喝了粥,”杨令虹拨开他的手,哑声回他,“眼下不饿,只想喝杯酒。”
她又饮了一杯,面生红晕,已经微醺了。
“颜庄,做你可真好,若非你我二人是互换,并非我借尸还魂,我都不打算换回去了。”
颜庄拿起酒壶,给自己也倒了一点酒,声音温和:“不换就不换,说不定真就一辈子换不回去了。”
他唇边勾勒出一点笑意,缓缓说道:
“昨日太妃给我找了个御医瞧病,御医说,殿下腹痛,都是因这几年心气郁结、受凉和久坐,才引出的。我先前不知,喝了几杯茶,又是凉性之物,故而疼得越发厉害,须慢慢调理才是。即便老天让你我二人各归各位,我也希望能晚一点,好歹替殿下养好了病。”
杨令虹眯着眼睛,夺了颜庄的酒盏,一饮而尽。
她含混地说:“生母走了,先太后薨了,没人疼我了,颜庄,我真嫉妒你,哥哥待你那么好……”
“殿下醉了。”
杨令虹摸索着酒壶。
她耳边嗡嗡作响,哼了声:
“哥哥眼看着我被驸马欺辱不肯管,贵妃掉几滴泪就心疼了,她有什么好哭的?驸马作践我的时候,也没见她哭。”
她胡乱在桌案上摸着,没摸到酒壶,支撑不住,伏在石桌上睡了。
半梦半醒间,似有人于耳边问道:“那我给殿下出气如何?”
杨令虹说着梦话:“好。”
那人又道:“今后我疼殿下,如何?”
她口齿不清地问:“那你是谁啊?”
那人将披风搭在她肩头,不知回答了些什么。
杨令虹落入一场甜梦。
梦中有驸马和婉姑娘生满青草的坟墓,有一望无际的桃花林,曲折的流水。
还有个朦胧的影子从花林中走出,面貌笼着一团云雾,宛如仙人,轻轻拥她入怀。
那影子满含笑意地问:“今后我疼殿下,如何?”
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沁人的香味,像颜庄送来的粥,一直暖到心里去。
于是她忘了问这影子姓甚名谁,红着脸,低声回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