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天子,是个说不得的主。 先帝铁马金戈,从蛮子手里收回北境大片国土,护得大安十年金瓯无缺,从此息兵罢战,国泰民安。 如此太平盛世,有个守成之主便能安安稳稳,但非常可惜,乾安皇帝心中装着琴棋书画、灵丹妙药、自然万物、飞禽走兽,唯独没装着苍生社稷。 昏聩误国谈不上,本朝伊始尚有元勋贤臣辅政,颓势还不明显。但乾安帝在位至今,养心殿里方士走动比朝臣还多,十余载几无建树,反倒愈发亲近权宦,对朝臣疑神疑鬼。 当年谷大人便是因为上书直言丹术仙道诞妄不经,惹得天子盛怒,又恰巧赶上万家煽风点火,便直接从二品京官贬去临川那小地方当知县。 ……但即便如此,万玉深那样的人,会造反吗? 谷雨回忆了一下万玉深小时候的样子,小小个人,已经是一脸严肃端庄,京中贵戚之家互相走动时,他站在一群小孩子中间,一板一眼,做事没有分毫差错。 将门忠烈,他在老将军膝下长大,听的都是先帝时的峥嵘往事,内里早就锻出了一把君子骨,裹着一捧真正的碧血丹心。 ……也因此,在谷雨十岁第一次看见那个冷冰冰的少年时,瞬间就觉出他和别人的不一样。然后忍不住一眼一眼地偷看他,看着看着,没留神就把心给扔下了。 “爹……”谷雨眼中的震惊之色未褪,迟疑着看着他,“话可不能乱说,那可是万家,老将军戎马一生,怎会……” “哼,万一行那个老东西,”谷大人冷笑一声,“年轻时确实是个人物,老了可不好说。” “爹,”谷雨蹙起秀气的眉,脑袋瓜转动起来,“可我嫁过去能做些什么呢?一来我在京中毫无根基,二来我明媒正娶入将军府本就高攀……” 谷大人冷哼一声,脸上露出一抹得色。 “虽然我谷家如今中落,比不得将军府,但为父看得出来,那小子对你有意,”谷大人哼笑道,眼中是为父的促狭和不满,矛盾地交织在一处,“你是不知他在京中有多抢手,偏偏不远千里上我家门提亲——不是有情,他吃饱了撑的?” 谷雨慢慢瞪圆了眼睛,心想她爹怕不是病糊涂了。 “爹知道你不喜欢他,不想离开我们身边,也不求什么荣华富贵,爹答应你,此事一了,我做主为你讨休书,从此天大地大任你逍遥,爹决不再逼你。” 天大地大四个字,勾得谷雨心尖一颤。她还没想明白自己和万玉深之间骤然立起的高墙,先情不自禁地点了头。 谷大人满意地松开她的手,躺回床榻上,“病容”之下满是红光。 另一边,傅千引嘴角噙着丝探究的坏笑:“我记得你小时候不这样啊,虽然那会儿我就老不在京城呆着了,但也听说过当年围猎万家少爷虎口救主的事,赤胆忠心日月可鉴,怎么?长大了,想开了?” 万玉深静坐时腰背挺直,自宽肩而下到窄韧的腰,无不透出这个人的精悍和力量感。 将军神色不变,并不在意他言语间淡淡的讽意,只平静道:“人活一世……不易。” 人活两世,是天赐。 老天爷赏脸,叫他回来,抹平遗憾,改变轨迹,然后把错付的真心收回来,一丝也不浪费,全送给他心尖上的那位。 ……虽然人家现在不太想要。 “嗯,所以呢?”傅千引笑了出来,“你发现给那老皇帝守江山也无益于社稷,所以你想开了——然后娶了我们小谷子?恕我直言,你这怕是想不开的表现啊。” 傅千引这人就这样,喜欢谁,亲近谁,就越要言语调戏。谷雨在他嘴里被损得最严重,足见师父对她的喜爱之情。 提起她,将军的深情骤然软化。傅千引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发现那大约是一个出于幸福感的表情,顿时觉得自己眼要瞎。 万玉深上一世愚忠至死,换来天子一怒,将军府上上下下无一幸免。 当时谷雨已是他的妻子,而他常年驻守边关,谷雨远在京城,从来离多聚少。而又一个不满,一个不说,两人之间掺了太多旁人的闲言碎语,最后全都成了带刺的误会。 万玉深依稀记得,有一年年关,他从北境大营赶回来,一人独骑,行了千里路,换了三匹马,赶在年夜之前,揣着北境小城里的各种玩意,推开他们二人房间的门。 谷雨安安静静地午睡,冬日的暖阳温柔地镀着她,闭着眼的小脸微红,恬静如画。那样风风火火不安生的性格,睡着时也像只小猫一样。 将军甚至都没卸甲,甲上还有塞外带来的寒意,冷铁沉沉地压在身上,他却一动不动,静静地看了她很久很久。 那时候府上将军和夫人感情不合的传言已经很厉害,万老夫人又自作主张接了他的表妹入府,说是侍奉自己,其实就是想填房。 可惜万玉深毫不知情。 那天他站到谷雨睡醒,微微笑着看她揉眼坐起,手伸向怀里去拿他带回来的小玩意。 还没摸出来,谷雨看清他的人,脸色就冷淡下来:“赶着回来见你妹妹?” 万玉深一顿,不知道这话怎么接。 谷雨见他没反应,咬住嘴唇:“左右你我无夫妻之实,婆婆也给你找好了人,不如咱们放过彼此,就这么算了吧!” 万玉深手指一紧,脸色倏然沉了下来。 谷雨见他这个样子,委屈更甚,直接趿上鞋往外走。 万玉深回过身,没来得及拉住她,最终也没说出一句话。 后来也再没机会说。 但这一世…… 将军回过神,对上傅千引探究的眼神,他笑了笑,从椅子上起身。 傅千引:“哎,话没说完呢,干什么去?” 万玉深:“找她去。” 这一世,虽然他依然不知道用嘴怎么说,但他可以用身体表达。 视线给她,肩膀给她,手掌给她,怀抱给她。这一世他不效忠于那个昏聩的国君,他效忠于自己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