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霖穿梭在衣香鬓影之间,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他本就是八面玲珑之人,又是奉皇命而来,席间来敬酒的人就没断过。 那玉面方士和京中贵人们谈笑风生,低头饮酒时眼神却在四处飘动,似是不经意,又像是在寻找什么。 忽然,郭霖眼中一凛,看见一道身影从回廊飞快转过,眨眼不见了。 他放下酒杯,正要上前去追,却被一道声音拦下来。 “先生酒杯空了,”万玉深神色淡淡,侧身站到他面前,“我给您添上?” 郭霖立刻收回视线,再看向万玉深时,脸上已满是和气的笑容:“怎么敢劳烦将军——今天大喜之日,在下还没当面祝贺,祝将军和夫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他说的还是自己爱听的,万玉深神情松了些,给他满上酒:“借先生吉言。” 郭霖没再推辞,举起酒杯饮下,白玉的杯口之后,一双眼里又透出意味深长的神色:“将军乃是天降贵人,何须借在下之言?” 万玉深抬起眼睛,冷淡的黑色瞳孔看向他,可那人说完又变成了那副游刃有余的笑脸。万玉深没有深究,但他听得出来,郭霖话中有些不寻常的字眼……像是暗示什么。 在他身后,郭霖想追的那个人躲过了庭院里的人潮,径直走向内院,然后大摇大摆地在将军房外叫了一声。 “徒儿!” 谷雨蹬蹬蹬地往外跑:“师父,你怎么来啦!” 她手刚推上房门,冷不防被门外的人压了回来,“你悠着点!今儿个嫁了人,成亲第一天就给别的男人开门,让人瞧去了怎么看你?” 谷雨哼哼两声:“那你大晚上的潜到人家房门外,就很好看了吗!” “嘿——”傅千引牙疼似的吸了口气,“就你这混身是刺儿的德行,万玉深娶你找虐吗?” 谷雨踢了门一脚:“他乐意!” “唉,这倒是实话,”傅千引感慨地摇了摇头,“满城的名门闺秀不挑,偏偏找了你这么个疯姑娘。为师可是被他害惨了,今日全城的美人都没心情待客,一个个都跟丧夫了似的。” 谷雨撇撇嘴,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地方。 “师父,你岁数也不小了吧,”谷雨语重心长道,“差不多就行了,也该收收心了!” “哎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跟为师说话呢,”傅千引嘴上敲打她,实际上语气十分稀松,懒散道:“我在外边逛得实在无聊,这不上你家来收心了吗。” 谷雨张嘴正要嘲笑他,心里忽然一动。 今日将军府来的不是朝中要员就是王孙贵族,她那不靠谱的师父……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能自由出入?莫非也是受邀而来的? 从他们离开临川时谷雨就想问,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每次想找傅千引单独说两句话,万玉深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好像在防着她似的。 为什么师父要躲他?为什么师父要随他们一起回京?那个被她在临川街上逮到、死乞白赖要人家教自己功夫的人,回了京城,他是谁? 谷雨想了想,隔着门叫他:“师父。” 傅千引一身云锦袍服,没形没款地靠在门上,漫不经心地摇着手里价值千金的竹丝扇。如果谷雨推门出来就会发现,门外这个人哪里还是她那四六不着的师父,他浑身贵气像是与生俱来,连半阖的眼睛都像在睥睨众生。 “嗯?”傅千引应了一声。 谷雨小心问道:“你不是翻墙进来的吧?” 傅千引:“……” 他堂堂宁王府世子,居然被一个小丫头看不起了! 傅千引站直了身子,指着门里的人:“你这傻……” 话音没落,门外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傅大哥!” 谷雨一愣,听声音也不知道是谁,只知道是个年轻女子。 傅千引回头一看,见着一个小姑娘羞怯又满含期待地望着他。他笑了一下:“三小姐。” 谷雨顿时反应过来,这是万玉深的妹妹,将军府三小姐万晓歌。 她心中疑惑却更甚:看这意思,师父与万家似是相熟……他究竟什么身份? “行了小谷子,你家那位来了,师父走啦。”傅千引屈起手指,叩了叩门扉。 谷雨叫他:“师父!” 下一刻,门被从外打开,万玉深冷淡而英俊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找他有事?” 他压着夜色,背着月光,庞大的阴影笼罩下来,谷雨莫名感到了一丝寒意,愣是没说出“有事”俩字。 “……现在没了。”谷雨侧过身把他让进来,心里唾弃自己:不能怂,不能怂,接下来更不能怂。 大红喜服袖子交叠,她绞着手,深吸口气,转过身:“咳咳,我先声明……” 万玉深去了冠,刚解开外袍,向来严丝合缝的衣领松散下来,整个人透出一股和平日完全不一样的气质。他听见声音,侧过头来,自下颚至喉结绷出凌厉的线条,轻声问:“嗯?” 谷雨一呆,到嘴边的话忽然就乱了:“我、我那个,我就是告诉你,之、之前我就说了我不……” 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实在可爱,万玉深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走到她面前:“不什么?” 谷雨下意识往后一退,却不知身后就是床,她膝盖窝磕在床檐上,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床上。 万玉深的身影随之压了下来。 他表情平静,手撑在旁边的雕花床柱上,脸凑近了一点,带过来一丝清浅的酒香。谷雨缩起两肩,眼睫眨动得飞快,看见他含笑问:“嗯?” 谷雨心跳如擂鼓,砸得她心口疼,索性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我不和你同床!” 万玉深眉尖一挑。 谷雨面上镇定,却一眨不眨地注意着他的表情。万玉深听完非常平静,除了挑了一下眉,再没有其它反应。 谷雨平复了一下心跳,仰着脸看他:“我虽然不知道你娶我的目的,但这事、这事总要和心悦之人一起,你我互相无意,就不要互相委屈了吧?” 她还没遇到她命里的良人,尽管即便以后她再恢复自由身,也已不再是未出阁的姑娘,但她要竭尽所能,保护好自己。 说完,她强撑着没移开视线。万玉深也看着他,墨色的瞳孔叫人看不懂情绪。谷雨设想过的怒火、讽刺全都没有出现,只有一片深黑,潭水一般。 万玉深并不感到生气,也当然没什么好讽刺的,实际上他是在自省。 那一刻,骁勇无敌的大将军,站在自己娇小的妻子面前,深刻地反省了一下自己。 上一世,谷雨不愿。 重活一世,她仍是不愿。 万玉深想:他似乎没什么长进。 他站直身,平静地点点头:“好。” 不急,来日方长。万玉深想,反正她只能喜欢我,迟早的事。 谷雨瞪大了眼睛,没想到他应得这么快。 果然提亲是别有用心,他根本不是为了要她这个人。谷雨松了口气,心口莫名的地方却生出一丝奇怪的火。 不烈,但若无其事地烧着,也让人抓心挠肺。 最后将军睡在了房里的榻上,谷雨看着他曲着腿侧躺在那里,实在感觉良心难安。可毕竟是新婚第一夜,若是叫他出门找地方睡,明天她怕是要被将军府家兵打出去。 唉。 谷雨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掀开锦被钻了进去。 床单被罩都是新洗晒的,非常松软。谷雨看见底下盖着一层白布,没有多想,直接躺了上去。 然后一抬头,看见了一个狰狞的兽头。 “啊啊啊啊!” 她声音一出,万玉深瞬间翻身坐起,快得像一道残风,眨眼间已到她身边:“怎么了?” “你这床上,”谷雨吓得眼泪都出来了,手指头颤抖着指向床顶,“那什么东西啊!” 万玉深扶住她,叹了口气:“虎头,前年围猎射下的……我忘了摘。” 谷雨眼泪汪汪地看着他:“那、那能摘了吗?” 那是老皇帝亲射的白虎,在猎场里仅此一只,本身就名贵,又是御赐,府上下人都当宝贝打理。 万玉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心里又叹了口气:星星月亮都想给她摘,一只老虎头算什么? 谷雨看着他利索地解下那个东西,随手往角落一扔,然后回过身走到她面前,忽然一弯腰,直接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哎!” 万玉深抱一个她就像没抱一样,轻松地一旋身,抱到床边,轻轻把人放下。然后拉过鸳鸯被,盖好,最后在她额头点了一下。 “我就在旁边,别害怕。” 谷雨眨了眨眼睛,连谢谢都忘了说。 可能是万玉深在一旁的气场太过安稳强大,谷雨竟然真的很快睡了过去。一宿无梦,第二天天不亮的时候感觉有人碰了碰她的额头,她清醒了一瞬,对方太过温柔,于是她又睡了过去。 等到太阳照过窗棱,谷雨再次感觉有动静,似乎有人从她身下扯走了什么。 她揉了揉眼,挣扎着坐了起来,见是昨日给她梳妆打扮的丫鬟。 此刻那丫鬟手里拿着块白布,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夫人可醒了?醒了便快随奴婢去给老夫人请安——还得请您给解释解释,怎么这布上好端端的,不见一滴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