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亲自”二字,座上的人如接到烫手之芋一般,看着那个冷冰冰躺在那儿,满身狼狈,犹如破絮般再不负往日美丽的女子,此刻只能被宫人毫不在意地拖下去,元成帝的手中颤抖,嘴唇翕合间却说不出话来。
在座的人皆知,此刻的他已然落入两难之境。
可他们,却仍旧在逼他,逼他做最后的决定。
“陛下”
终于,
寂静的大殿中,一个声音忽然自席中响起,只见身穿十八破花间裙的李绥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相比于席间许多女子,没有颤抖,没有惧怕,不过是坦然地行下一礼,抬起头缓缓道:“今日宴会因永宁而起,永宁斗胆进言,如今皇后殿下喜得龙胎,乃天下幸事,当天下大赦,普天同庆,今日之事,罪在武威将军谋反,淑妃悖逆,他们的罪十恶不赦自然难免,但稚子不过是为人连累,若是传出今夜之事,亦是有损皇家血脉的严谨。”
说到这儿,座下少女目不斜视,满是平静道:“不如借此求陛下大赦天下,将这孩子剥去爵位,送去道观,日日侍奉神佛,为他的外祖,母亲赎清罪孽,想必世人也会感念陛下圣恩。”
听到这番话,众人都不由呆愣,对于他们而言,这些求情之语决计无人敢说。
面对众人异样的目光,李绥心下笃定,杨崇渊今日设下这请君入瓮的戏码,不过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之意,如今虽然闹出这混乱皇家血脉的罪名,但岐王究竟是谁的孩子,谁的血脉,皇帝明白,杨崇渊明白,大家都明白。
俗言,兔子急了尚会咬人。
现在尚且有等着坐收渔翁之利的上官氏,杨崇渊必不会在这个时候当众公然杀了岐王,彻底激怒皇帝,授人以柄。
若是那般,便真是中了上官稽的下怀。
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可不是杨崇渊现如今想要的。
放眼今日宴上,无非是天子陈氏,权臣杨李二氏,她的身份许是最尴尬,却也是最适合说出这一番话的。
皇室在杨崇渊眼中,没有求情的资格,而杨家人,更不可能在此刻为陈氏求情。
独独只有她,
此刻的这些话,不过是她以一个适宜的身份,送给皇帝一个台阶,送给杨崇渊一个台阶罢了。
元成帝定定看着座下那个不卑不亢的少女,良久才终于小心翼翼看向一旁默然不言的杨崇渊试探道:“太尉,以为如何”
杨崇渊见皇帝如此,自然是拱手道:“但凭陛下发落。”
这一刻,元成帝看了眼襁褓稚子,眸中不忍,似乎挣扎了许久,终究还是挪开目光听不出语气的道:“淑妃赵氏,勾结外戚意图行谋逆之事,废为庶人,赐死,如今皇后有孕,特准大赦天下,念及岐王年幼,贬其为庶人入玉清观,无赦不得出。”
皇帝话音落下,众人皆跪地齐呼:“陛下圣恩。”
当杨崇渊身旁的心腹陈忠将孩子抱下去,在杨崇渊的示意下,宴上的丝竹声再起,面对妖娆的舞姬,众人却再无欣赏的兴致。
眼看着佯装觥筹交错的众人,李绥也懒怠于虚与委蛇悄然退了出去,当她来到花萼楼的廊下台阶处,果然看到了抱着岐王的陈忠。
听到声音,陈忠转而朝着李绥行下一礼,李绥点了点头,随即看向怀中的岐王道:“内官这便要送岐王出宫?”
“回县主,正是。”
看着陈忠谦恭的模样,李绥不紧不慢地看向远处的亭台楼阁,好似入了神。
陈忠见此,不由顺着看去,片刻少女的话便轻飘飘的落在风里。
“听闻开国太祖规定,只有模样周正,身无残缺的皇子才有成为帝王的资格。”
这句话似是对风说,又似是在对他说,陈忠身子微微一怔,下一刻便听面前的人再一次转过头来,平静无波道:“你说,若是一个说不出话的皇子,是不是此生能更平安顺遂一些。”
“县主”
陈忠颤抖出声,阴影里面对李绥明朗意有所指的目光,终是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可,可太尉之命,岐王出宫后,必必悄然除之。”
听到这话,李绥并不意外,杨崇渊迫于时局,能容忍岐王此时活着,却不代表能容忍他长大成人,成为自己的一大忌惮。
对于他而言,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李绥垂眸看着陈忠怀里已然安静下来的孩子,不紧不慢地伸手,轻轻抚摸孩子软软的脸颊,逗弄的襁褓中的小人儿也咯咯地笑起来。
“不能言语的孩子活着于旁人也再无利用价值,若是悄无声息地死了,反能成为旁人口诛笔伐的利器,如今上官氏虎视眈眈,又何必将这利器拱手于人。”
说罢,李绥看着眼前这个与她有着一星半点血缘的孩子,最后看了一眼那双如黑色葡萄般纯真干净的眼睛,适才收回目光,看着天边闪烁的星辰道:“你去吧。”
陈忠闻言,抬头对上李绥平静无波的侧颜,哪里敢从善如流地真退下去,他此刻抱着这岐王又何尝不是战战兢兢,想到眼前永宁县主的法子未尝不是一个好法子,因而斗胆下了决心,感激出声道:“谢县主点拨。”
李绥闻言将身侧开,眼看着陈忠重又入殿的身影,转而走至角楼处,凭栏远眺中,微风拂过她鬓边的发丝。
夜凉如水,风吹得头发擦过颊边,痒痒的,当李绥抬手拢了拢发,便见陈忠急匆匆从大殿再次走出来,面对她恭敬地遥遥行下一礼,便疾步走入无边的黑夜里。
李绥回之一笑,转而看向远处的万家灯火。
她知道,杨崇渊答应了。
而她能做的,也只有这般了。
“阿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