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骁懒得应付,一脚踢了十九过去处理。自己则轻骑入城将谢窈安置下来,让春芜服侍了她洗浴后,袖中揣了盒小小的药膏推门而入。
屋中,谢窈已沐浴过了,换了身轻薄如云雾的折枝花寝衣,青丝堕肩,秋被掩身,若一枝偃卧的秋芙蓉斜斜倚靠在榻上,背后枕了个锦枕。
她人也似一枝被秋雨打得颓废不堪的水芙蓉,鬓发微乱,长睫低垂,莹面上清露未干,双眸毫无光彩。
临入国境却被捉回的事对她打击不小,知她难过,春芜伏在榻边苦口婆心地劝她振作——她的想法很简单,既已被捉了回来,那便好好地跟着那人罢了,活命要紧。千万不能惹恼他,更不能做傻事。
闻见身后木门吱呀的推动声,春芜忙噤了声,抹了泪背过身去怯怯地唤他:“殿下。”
斛律骁挥手示意人出去,缓步走近。榻上的谢窈才终于有了反应,别过脸去,一语不发。
意料之中的反应,前世五年的相守,她拢共也就会冷战这一招。斛律骁自嘲一哂,在她榻边坐下,却自被中捉过她扭伤的那只脚,取出膏药涂抹其上。
指盖大小的药膏随他指腹融解于雪白的一截足腕上,传来冰冰凉凉的触感及他掌心的炙热,带动一阵酥麻。谢窈不由侧目睇了他一眼,有些拿不准他的态度。
斛律骁也恰好瞧着她,二人视线短暂地交汇一瞬她便垂了眸去,淡漠如昔。他收起膏药,手仍握在她细腻微凉的足腕上,含笑问:“还跑吗?”
谢窈颓然闭眸,睫畔泪光未消。答的却是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殿下为什么就不肯放过妾?”
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过一个玩物,无论如何也未想到他竟会亲自过来捉她,在她眼瞧着将要踏入故国国境的时候,硬生生截断她回家的念想……
这一句失意惆怅无比,令他心底隐隐生出股不悦来,音色亦冷了下去:“我说过了,本王此次南征就是为你而来的,你就是我的战利品。如若放了你,我的那些鲜卑勇士岂不是都白死了?窈窈,他们可都是因你而死的。”
谢窈心底一震,忆起寿春城里累累堆积的白骨来,心中迅速漫出一股酸涩和难过。终是忍不住与他争辩:“明明是大王觊觎我朝的土地、挥师南下,令江山无端再起烽烟,又何必拿妾一个弱女子为您的野心找借口?”
“那好,崔荑英和封述的命总是系于你身的吧?窈窈,你若再敢寻死觅活,或是让我放了你,我就先从春芜杀起,再送崔荑英和封述下来,让他们一个个为你陪葬。”
他笑意晏然,一句话正击中她这半日来内心隐秘的担忧,谢窈肩骨一颤,含泪惊呼:“不要!”
“那就要看你乖不乖了。”他笑,目光触及她颊上大颗大颗滚落的泪珠,本该愉悦的心却渐渐地沉寂下去。
他是应该恨她的。
恨她让他多年的筹谋、五年的感情都成了笑话,恨她让他在文武百官之前、后世史书之上,丢尽了颜面。
恨她那一刀,令他所有的伟业丰功都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后世汗青史册的笑柄。“情胜于理,不足为雄主论”,便是后世史家对他的论赞。
所以,看见她难过,他该快活才是。
可,为什么瞧见她这幅颓然失意、了无生气的伤怀模样,他还是会为这个捅了他一刀的女人难过?从汝南过来的这一路上,他甚至想过,若她能服个软,从此安安心心地跟着他,他便不再计较从前的那些事了。
只要她,能像上一世他对她的那样,对他投注同等的感情。
沉沉的心事最终化为一声长叹,一线红绳自袖中扯出,上系金铃,随他指缠绕于她足上。谢窈不解侧眸。
“赤绳子。”
似看出她心中所想,斛律骁微笑着应。
赤绳子,是传闻里月下仙人的红线,只要系于夫妻的足上,则终生相依相守,虽仇敌之家、贵贱悬殊、相隔天涯,亦不可阻碍。
“有了这个,你这一生都只能和我捆在一处,给我搞了……”
他瞧见她那莹面上露出几分懵懵懂懂的神情,话音稍顿,故意吐出半句虎狼之言来。如愿以偿地在她脸上看到惊惶和羞赧,揶揄一笑,手掌在她肩上轻按了按:“你好好休息吧,孤不碰你。”
语罢,当真起身离开,去见封述。独留谢窈在房中,诧异不已。
房门重新在眼前掩上,她迟疑地解下足上红绳,举至眼前细看。窗外清光朦朦,流转于红绳金铃之上,转动间,显出一行幽微斑驳的小字:
海枯石烂,此情不渝。
海枯石烂,此情不渝……
她心念微滞,第一次意识到,那人对她似也不是全是情.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