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腊月三十即为年三十、除夕。
鞭炮响了一声又一声,噼里啪啦企图大清早惊走叩关而来的年兽。清和身子将将养好两分,前往虔心院侍疾。
沈老夫人大半生富贵荣耀临了摔了头,晚年荒唐收场。
随着老夫人病倒,将军府中馈大权完完全全落入嫡女掌心,一路穿廊而来,虔心院最趾高气昂的老嬷嬷见了沈大姑娘,都不得不涨红脸谄媚着低下头。
这些人倚老卖老往日仗着老夫人的势没少给她们小姐白眼,柳琴柳瑟心知不该落井下石还是忍不住替小姐狠舒一口长气。
即便到了此时,沈清和眼里仍旧淡薄平静。
她不是好人也不是百姓们交口称赞的大善人她来只是完成身为嫡孙的责任。
一阵笑声透过房门传出来沈清宴坐在祖母榻前卖力地哄老人家欢心。
老夫人病了,神志多有不清醒的时候,可显然放在心尖尖宠爱的亲孙子回到她身边血缘的力量使她有了短暂清明。
清和一脚踏进门深觉自己才是那个不速之客她心下长叹。
见到她清宴急忙起身:“长姐我先下去了。你陪陪祖母罢。”
他走得很快先前还热热闹闹的房间随着他的离开仿佛忽然冷冷清清。
清和四肢生冷抿唇揉搓手臂,这是她下意识的习惯。世间形形色色多少人,她见到外人尚且不会感到心凉,见到自家祖母却会。
幼时根深在心灵的种子日复一日早就长成参天大树。
亲情的可悲到最后磋磨了人最后一分奢望。
老夫人坐在床榻再次变得浑浑噩噩双目浑浊,说话含含糊糊,隐隐约约听她喊“水”,清和起身为她沏茶。
茶水是祖母最爱喝的毛尖,茶水透亮,温度适宜。
伺候她喝下半盏茶,清和愣愣地杵在那。赶在以前祖母哪会要她亲自喂水。她坐在圆木凳和老人家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她话少,说着说着很容易冷场,好在祖母听不懂她的话。
说着说着,她问:“祖母还记得白糖糕吗?被你扔在地上的那块。”
祖母忘了。
她还记得。
或许会记一辈子。
带到棺材里去也忘不了。
很多人说起沈家嫡女常爱夸赞一句大气,其实清和看起来大气,实则小性。
她自有大局为重放眼天下的胸襟格局,也时而心眼越和她亲近越懂她的小性,但多少年了,见识过的人寥寥可数。
只是这小性是从何而来的呢?
就是从那块落在地上的白糖糕起。
五岁大的孩子,天真无邪,长在将军府无亲娘疼宠,无父辈偏待,有一个鸠占鹊巢的姨母,一个心偏到姥姥家的祖母,打小被迫学会察言观色,聪明地不让人费心。
不知从哪儿听祖母想吃白糖糕,捧着盒子里舍不得吃的糕糕紧张递过去,得到的是毫不掩饰的冷眼与嫌恶。
祖母不客气地将她白嫩嫩热乎乎的白糖糕掀翻在地,她没有哭,睁大眼,狠狠记在心。
记住不是为了记恨,是为警戒自己,以后莫要把一颗真心捧出来给人随意践踏。
后来年岁渐长,沈清和大概领悟老夫人为何对儿媳,对孙女百般厌恶。
她厌恶的不是阿娘,不是自己,是屡次为阿娘顶撞她的爹爹。
然爹爹是沈家顶梁柱,是运朝赫赫有名的镇国大将军,沈家还指望他传宗接代,于是这恨只能被他所钟爱的妻女承担。
说白了,老夫人厌恶的是被人违逆的恶感。
清和十指翻飞为祖母剥开柑橘,精美地仿若一副流动的画。
橘子瓣细致地摆在瓷盘,老夫人开始还在发呆,后来尝了两瓣酸酸甜甜的橘子,茫茫然不说话。
“不是说人老了,心会变软吗?”
清和往嘴边塞了一瓣柑橘,很酸。
她忍着酸味儿咽下去,轻笑:“看来是骗人的。我去喊清宴,清宴懂得怎么逗您笑。”
转身离开之际她听到老夫人含糊不清地喊着孙子的名,心尖说不清是酸是苦又或者是难言的解脱。
烟花飞到高空,嘭!炸开一朵大大的花,她抬头望向绚烂迷人、只求刹那灿烂的花儿,释然一笑。
“姐。”
姐弟俩难得有机会并肩立在走廊,清和浅浅应了声,歪头细细看他稍微褪去青涩的面部轮廓:“新年好。”
“新年好。”
“多吃点,书院饭食不好吗?”
“很好,可能是读书太累,我远没长姐聪明,那些晦涩文章,如何都做不到一看就明,触类旁通。”
清和眼底倒映璀璨烟花的影,嗓音柔和:“在书院开心吗?”
沈清宴沉默半晌:“开心。”
总比在家开心。在家有说不清的烦恼,去到外面,天高云阔。
“那就为你的开心努力罢。”
“嗯!”
“你看,风筝飞过墙来了。”
清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见一只画着长耳朵的兔子飞到沈家院来。
一墙之隔,池家。
池蘅热切地支使她大哥:“高点,高点大哥,再高点,低了婉婉看不见!”
她腰伤没完全好,家里众人舍不得要她动弹,年三十放风筝的事落到大公子池英身上,池英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风筝放上天,累得额头冒汗,心道:风筝放这么高,沈姑娘得多眼瞎才看不见?
长耳的兔子风筝清和看得清清楚楚,左边耳朵写着开开心心,右边耳朵写着欢欢喜喜,横批:记得想我。
她腹诽:幼稚不幼稚啊!
却还是被这幼稚的把戏哄得所有愁烦都放飞。
不一样了。
阿姐变得不一样了。
沈清宴站在身侧看她笑靥温柔,眼角眉梢洋溢喜气,那是除池哥哥以外所有人给不了的,舒心、满足、独一无二的偏宠。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
沈清宴既为她感到快乐的同时,也感到浓浓的失落。
清和不再与他闲聊,身披大氅站在庭院看风筝。长耳兔子画得惟妙惟肖,像极了阿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