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永昌昨夜听得仙官在楼啼哭,知道他思念妻房,执迷不悟,有意要叫他出去散散心事,所以命喜官去请许仙进来。许仙走入内账房,见了永昌便问:“叔父有何见谕?”永昌道:“老贤侄请坐。我因为你这两天有些心事,坐着也没有兴趣,倒不如替我出去讨账,顺便散散闷的好;况且你自到苏州,从未出门闲逛。今朝趁此机会,你进了间门,右首转湾,问到黄鹂坊桥娩下寿元堂药材店,有票子一张,你代我讨人参银子五十两。出来一直朝东,就是城隍庙,还算不得十分热闹;再望东走,那里是玄妙观,观中医卜星相,三教九流,无一不有,倒可以游玩一回。这里有二百文钱,你带在身上,连点心也都有了。”许仙道:“多承叔父厚待。”永昌又叫喜官把前天裁缝新做的海青,取来与许仙穿了,又道:“只要你生意认真,四季衣服都在我处。”许仙就将新衣穿上,不长不短,果然称身,连声称谢,即起身告别而出。走到店堂里,向那邱、周二夥道:“二公少陪片刻,我去讨账,就要回来的。”二彩道:“可是寿元堂的一笔欠款么?”许仙点头应是。就此一径上了街坊,沿路问讯。进了间门,依着永昌的话,转弯
抹角,见两旁店铺林立,问到了黄鹂坊桥。抬头一看,就是寿元堂药铺,挂着金字的招牌。他便走上街沿,立在柜台前一问,那店夥道:“大生堂的参银,方才带出南濠面交去了。”许仙只得回身退出。要想到玄妙观去游玩,不觉叹了一口气,想:“我那有什么心情,还是早些回去罢!”拿定主意,仍从原路而行。
正走到专诸巷口,恰巧小青在那里等候。一见许仙官,暗暗称赞娘娘的道行高深,确是真的。连忙急步上前,一把拉住了衣服。仙官吃了一惊,便道:“像什么样儿,还不放手!”小青道:“相公!丫头不放手,总要同去的。”这时候,看的人聚了不少,那不认识小青的,七张八嘴,立在旁边胡闹,早惊动了四乡邻,过来询问。小青道:“他就是我家的许官人。”邻居道:“原来是许汉文兄!娘娘早已托过我们的了。若说夫妻淘气,甚是平常。有一句俗语,叫做‘船头上相骂,船梢上答话’,何必这个样子?出外了多时,一些消息都没有,快听我们大家相劝,一同回府罢!”许仙忙答道:“嗳!你们不知其细,我家娘子不是人呀。”众邻又劝道:“这都是气话,不必说了。停一回夫妻见面,自然明白。快些同走同走!”可怜许仙说不出妻子是妖怪,被他们推推拉拉,竟到门前。小青道:“这里是了,请相公进去。”众人也随声附和,都说许姑爷进去罢。许仙见是高大门墙,十分气概,与间壁房屋不同,只怕又是祠堂了。回头问道:“请教各位,这里可是祠堂么?”众人道:“此处是王大老爷的住宅,就是你娘娘的母舅家。说什么祠堂不祠堂,快些进去罢!”小青手拉着仙官,同到厅堂。后面众邻人大半散去,还有两个想吃白食的,跟了进来,小青招呼他们坐下,便与仙官走入里边,高叫一声:“主母,相公回来了!”那娘娘今朝打扮时新,越显得十分娇媚。一听说相公回来,好像一只美丽的花蝴蝶,直扑出来。叫声“官人”,眼泪便像断线珍珠般滴下,呜咽着说道:“奴在闺中日夜思念官人,谅必你也思念着做妻的!”许仙道:“这个自然。”小青在旁禀告说外面有二邻人坐着。娘娘就在袖里一算,听得这两个是小人,吩咐小青:“取二两银子,分作两包,随我出去。”又向着许仙道:“官人请坐,待我打发他们出去,就进来的。”说罢,轻移莲步,走至堂前。只可笑这两个邻人,想今朝有些微功,一定请我们吃点心的,所以装出规矩样子,坐在厅上等候。此刻见娘娘走出,连忙起身叫应。娘娘便说:“今日蒙二位帮忙,劝得我夫回家,理宜备酒相待,怎奈家下乏人,连点心都没有,真是待慢极了。”说到这里,小青走来,娘娘就从他手里取了两个红纸包,又道:“这些些薄礼,请二位收纳,莫嫌轻微。”二邻喜出望外,假作不肯收受,略推一推,就此接了过去,同声称谢,告别而退。小青送出关门,然后跟了娘娘,走人内堂,端整备茶。
娘娘向许仙动问别后事情。许仙便将前后经过的苦楚,一一细述。直说到发配落驿当街求乞,眼泪就落了下来。略顿一顿,又说:“幸蒙王员外赠我荐信一封,投见南濠二叔,方将我驿中保出,帮他为伙,想不到今日进城索取欠账,可巧在专诸巷口遇见小青的。”娘娘道:“如此说来,真是害了你了。”许仙也问娘娘别后情形。娘娘道:“奴和你成亲后,赠送花银,原是好意,那知反累你遭此冤枉。”许仙道:“这元宝是库中国币,竟使我有口难辩。”娘娘道:“内中有个缘故的。只为昔年我父征讨蛮寇,领兵前往,那个解粮官便是周上达,迟到三日,应该斩首,当时众兵求免,恕了他的死罪,责打军棍四十。
他如今做了钱塘县令,因此怀恨在心,把这俸银认作库银,公报私仇。幸亏做妻的略使梨山仙法,跳出他的网罗。后来打听得你发配苏州,累奴日夜啼哭。谁知祸不单行,老家人夫妇相继而死,弄得我零丁孤苦,无可奈何。还亏母舅来信,差人接我到此居住。此地是我母舅锡章王公的府第,现今伴驾在京,我的表兄也赴任到祥符县去了,所以这所空房,就叫我在此照看。今早我忽然心动,便把阴阳一算,知道午后定可相逢,因此特命青儿在巷口等候的。”许仙听了娘子的一番假话,说得句句有理,全无妖气;况且专诸巷是人烟凑集的地方,决不是祠堂变化,可见旁人之言,听信不得的。原来他有“迷”字在心,怎么就能够省悟呢!
此时小青送过香茗,又用了些点心。娘娘道:“官人可去看看这里的房屋。”便伸玉手挽着许仙,先到外边,见是双开间门面,高大向阳,说此地街市热闹,将来可以自己开张店铺的。许仙点头称是。缩身进内,看那库门用着方砖砌成,正中是三间大客堂,侧首里是书房,翻轩内有长窗,外面装着金漆栏杆,朝外摆着天然桌子,左右屏风两扇,上挂天官轴子,两旁大字对联,上联是:“欲平天下须弓马,”下联是:“要安社稷赖文章。”笔法十分苍劲。临窗排着藤机,里边分列着六把紫檀椅子,四只方茶几。从白垩屏风推进去,是三间小小的楼房,后面还有仓廒等零星小屋。此刻二人走进厨房,见廊下挂着许多的风鱼火腿等物,内间里应用的东西,样样完备。一座五眼灶,收拾得十分洁净。许仙举目一看,突然问道,“娘子,为什么不供灶君呢?”这一问,分明起了疑心:此等大户人家,怎说没有灶君?难道又是祠堂变化的么?娘娘听他问及,自怪失于检点,露了马脚,不觉脸上一红。急中生智,答道:“其中有个缘故的。从前我外祖做过吏部,所以不供灶君;连外面家堂也没有的呢!”许仙道:“原来如此。”娘娘不等他说下去,便道:“我们到外面去罢。”于是手拉着许仙向外,省得再看出什么破绽来了。两人到了楼下,娘娘用手一指说:“这一间是内坐室,楼上三间是奴的卧房。”许仙道:“楼上既是娘子卧房,这倒要上去看看的。”娘娘道:“扶梯就在西首厢房里面呀!”说着,并肩挽手,同上扶梯。前面隔开的一间,是小青的房。走过中央一间,把东首房门推开,一阵兰麝的香气,钻人许仙鼻孔,不觉令人心醉。许仙跨入房内,见床是床,帐是帐,橱是橱,箱是箱,排设得十分齐整。样样华美,色色精奇,妆台上摆着各种奁具,无不应有尽有。
两人坐下后,小青又送香茗进来,茶罢收杯退出。这时候,许仙面对着娘子这般美貌,打扮得异常娇艳,早把那祠堂搜赃一事,抛入九雪云外去了。说话之间,色心大动,勾勾搭搭,欲求片刻欢娱,却被娘娘婉言拒绝。说:“我与你是正大光明的夫妇,比不得私下偷情的男女。倘被丫头进来碰见,还像什么样儿!”这几句话,说得许仙欲念冰消,暗想:“他这般的正经,可称是贤德的妻房。若再有人说娘子是妖怪,我一定要和他拼命了。如果是妖怪,那有不喜**的道理?”如此一想,心中疑惧尽释。又略谈了些浮文,起身告别,娘娘道:“少间早些回来,做妻的端整薄肴,在此等候接风。”许仙连声答应,便说:“自己家中,何必送我,况且我晚上就要回来的。”娘娘就叫小青送相公出去关门进来,自己却送到楼梯跟首,看许仙和小青下去了,方始回房,毋须细表。
单说许仙出了这里大门,一径回到南濠街。走入行中,来见叔父。王永昌看他满面春风,含着笑意,先启口问道:“贤侄今天出外游玩,想必很快活的。城隍庙、玄妙观两处,可热闹么?”许仙道:“我都没有去过。寿元堂的银子,他们说早已送来的了。”永昌道:“果然已经送来,你真是一个老实人。我今日原叫你出去散散心的,你却未去顽耍。且待过几天,我陪你同去如何?此刻你来得正好,有一个姓焦的客人,他从山西原籍来,昔年和你的父亲,很有交情,他十多年不曾来过,现在他到杭州,听得你父亲早经去世,你后来又到了苏州,所以他带货至此,我连忙备酒接风。他却固执得很,定要见过贤侄,方肯人席饮酒。如今你已来了,好极好极!快些同我进去会客罢。”立即起身拉着许仙走入。
不知许仙见了焦客人,有何话说,今晚是否归家,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