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 魏延远远看到裴央冒雨跑到爱绿咖啡馆的狼狈模样。 她的白裙子在风中飘扬出清冷的弧线,外套上诸多湿渍,被雨水黏连的黑发搭在两鬓,比起狼狈,她脸上的神色更多是忧虑。她站定檐下,抖干雨水,迎面正与魏延对上视线。 魏延和她打了个招呼,将手上大衣递给她:“车上备着的,湿的脱下来,先披着。” 话说完,他便推门进去,径直往302赶。裴央也仅仅是短暂的一愣,随即便听话地换了外衣,将湿衣服临时寄存在咖啡馆前台,继而跟上他的脚步。 爱绿咖啡馆一共三层,一层专营咖啡,二层经营餐饮美食,三层只对Vip开放,主要消费人员多为临华的学生,过去“刽子手”对所谓的上层圈子嗤之以鼻,双方楚河汉界,但似乎这几年颇多变化,连他们也成了昔日鄙弃场所的常客。 他上到三楼,离着很远,听到302传来闹腾的喧哗声和起哄声。 原本来来往往的青年男女看到魏延一身警服,无一例外地愣住,露出惊慌神色,低垂着头从他身边急步离开。 魏延并没多管,只面色冷硬地扭开302的房门,里头为首的正是李灿勇,他手里攥着扑克牌,甩出一对王炸,一对孪生姐妹倚在他身边,懒洋洋地叫好。 但嘈杂声都随着魏延的推门而入默契地止息。 李灿勇笑,起身走到魏延面前,“延哥,好久不见,找我?” 魏延尚没有答话,叫聂明的少年却猛地抬起头来,在他亮出警官证的刹那晦涩了眼神。 裴央跟在后头进门。 她扫了一眼房间里的男男女女,其间还有两个认识的初二学生坐在沙发外侧,见了她,忙不迭撇头躲避。 其中一个,就是她班上的杨鹰。她在他身上顿了一眼,没多做停留。 然而没有苗立诚的踪影。 倒是李灿勇侧头对他一笑,问魏延:“哥,警服还穿着呢,就把女朋友带着了?” 魏延没有理睬他,环视房间一圈,洗手间的门紧闭。 他问:“里头有人?” 李灿勇耸肩:“哥,人这么多,我怎么注意得了,八成是哪个酒喝多了进去上厕所咯。” 魏延上前叩了叩门,里头传来强自粗野的声音:“敲、敲什么门!我正上、上厕所呢。” 这时,双胞胎姐妹里的其中一个带头捂嘴笑起来,众人便也跟着讪笑几声,裴央注意到他们有些僵硬的神色,直觉有些不对。 双方僵持了近十分钟,里头的人才慢悠悠地开了门,他面容比房间内众人都要年轻些,看见魏延的警服,他顿了一下,怯怯低头,让开半个过道。 洗手间里散发着有点熏人的消毒剂药水味,裴央眼尖,看到苗立诚在直播里出现时戴的口罩被随意丢弃在一边,她险些没有压抑住喉间愕然的叹声,便见苗立诚瘫坐在白瓷地板上,呆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的外套被扯开,露出清瘦的锁骨,头发也有些乱,但穿戴还算完整。 “立诚——”裴央上前扶住他肩膀,她的手发颤,不住抚平他外衣的褶皱,“没事了,来,老师先带你……” “裴老师。” 苗立诚打断她。 常年贫血、多病,他的眼白跟常人相比,更近似蓝白色。 眼仁深黑,像望不见底的深渊。 裴央心里一惊,应了他一声,“嗯?怎么了?” 男孩思索片刻,吐出一句:“Joe好像是死了。”他像是开玩笑,脸上甚至浮现无所谓的笑容,“我说呢,他平常是不会那么让我担心的。” 裴央愣了愣,下意识将这男孩搂紧,使力将他扶起。 可她找不到安慰他的话。 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这男孩的眼神,已将一切诉尽。 他伸手,将自己满头乱发抓平整,又掀起眼帘看了看裴央和等在门口的魏延。 “魏警官,你那天给我看的相片在哪里?可以再给我看看吗?” 魏延挑眉,苗立诚虚弱地笑笑,有些苦恼。 他声音很轻,“……我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这些不明所以的对话却让房间里的其余人松了口气。 李灿勇走过来,往洗手间里看了一眼,“延哥,这小孩儿你认识?都是学校里爱玩的,要他有什么事,你把他带回去就是,可能喝了点酒,我这给你赔个不是。” 魏延盯着他,忽然撇出个冷笑来。 “灿勇,你今年该满了十八岁了吧。” = 爱绿只在走廊里设置监控,所有能得到的信息,只有苗立诚比裴央二人早到四十分钟。 她将他带出咖啡馆,小心翼翼给他擦拭了额角的冷汗,魏延冷着脸随后走出,将车上文件夹里夹着的照片找出来,放在他空握的手中。 苗立诚低头看了一眼。 照片上,季安华笑得灿烂,眉眼弯弯,生得俊朗。 裴央心中一涩,尝试着问苗立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男孩只是紧紧攥住季安华的照片,固执地沉默不语。 许久,他心里却忽而抽痛,泛滥的情绪让他顿住脚步,艰难地揪住衣襟,弯下腰去。 但整个过程是平静的。他知道口袋里的哮喘喷雾见了底,知道自己称不上生气,知道这是早有预料的最差结果,所以他只是像走流程一样完成所有心痛和绝望,然后在裴央的搀扶下站直身体。 魏延静静看着他,开口:“你可以提供季安华的手机号码,我会让技术部定位,如果能找到手机,警方会根据得到的信息再撒网调查,”他一顿,音色渐沉,“……至少以我现在看到的情况,有理由相信,季安华的死并不是简单的自杀。” 苗立诚面色惨白,回以同样静默的眼神。 “他们说,Joe是为我死的。” 一小时前,他提前抵达爱绿咖啡馆,收到信息便径直上楼。招待生提醒他三楼是Vip客户区,却没有拦住他,于是他就那么闯进了302. 里面很吵,但他那时满腔孤勇和期待,推门进去时,他低声对一众人说自己的来意,他们面面相觑半晌,有人拍拍领头人的肩,附耳低声:“是那个同性恋的对象?隔壁班那个?” 领头人——也就是李灿勇,这才抚掌大笑,“哦哦哦,就是我哥常提起那个,刚死那个。” 他尚在云里雾里,那些人的笑声和嘲弄却接连窜进耳中。 他们说临华高三有个学生是同性恋,叫季安华。 他们说季安华的室友偷摸到他的手机,看到他的短信,也看到他偷偷传到社交网络上的图片。 他们肆意羞辱着男孩,威胁他说出和谁聊天,在整个高中部的地下圈里传得人尽皆知。 “你说搞同性恋在这个年代也没什么,是吧?”双胞胎之一的张妍耸了耸肩膀,“但那个季安华,哎哟我天,真是犟,他以为自己家里有两个屁钱能顶什么用似的。” 张月也跟着打了个哈欠,“诶,小子,你就是他对象?哇,那他可是为了保护你的名誉死的诶,你还撞上门来,感天动地,感天动地。”她有些懒散,冲他连连摆手,“还不快走?上赶着找欺负呢?” 李灿勇将她的手半道截住,“诶,阿月,你装什么好人呢?——他这人都来了,赶什么?我们又不是什么坏人。” 满室众人哄堂大笑。 张月面色一僵,兀自探身在桌上摸了根烟点燃,不再说话。 “聂明,”李灿勇叫过来一个少年,“给他搞点玩的。” 聂明正玩着纸牌,被叫到名字,扭过头来,嘴角的淤青虽还未散,眉眼间却自有七分邪气轻佻,笑时颇为勾人。 苗立诚尚在呆愣之中,已被扯住衣领,后知后觉,还挤出一句:“可他刚刚才告诉我过来……” 张妍夸张地捂住嘴,“还闹鬼了?灿勇,我跟你说,这个我可不负责。谁也没逼他,他自己跳了还吓着我了呢。” 光怪陆离。 觥筹交错。 他们将这笑谈掠过,叫聂明的青年捏着他的鼻子嬉笑着灌酒。 他被呛到,胸膛冰冷,衣领歪斜。 随即那个叫聂明的少年将他推进卫生间,自又去捞起他的纸牌,不再搭理失魂落魄的苗立诚。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依稀已经忘了,只记得自己徒劳地倚困地板,像溺水的鱼,挣扎摸索着哮喘喷雾。 那样子可怖,有人嗤笑着离开,笑叹季安华的眼光不赖。 最后一个进来的少年瑟瑟发抖,他年纪轻,跟自己和方才看热闹的杨鹰比起来甚至显得更小。他抖抖簌簌地从怀里掏出一张湿巾,给他擦了擦嘴角。 外头传来叩门声,这少年强装镇定地吼出一句敷衍,然后恳求般地轻轻捂住他的嘴,帮他整理了衣服。 老师、警察,有人将他搀扶出去。 记忆还在作祟,身体却不听使唤,他坐在魏延的车上,任由人们将他送回家,父母想责备而止息的无奈,帮他盖上被子,关好灯的离开。 他静静瞪着十年如一日的天花板,等待一夜过去以后,它染上晨光。 连有几条纹路都好像数清楚过——这他也是跟Joe分享过的,那时候Joe还笑,说自己和他一样无聊。 对,就是一样。一样无聊,一样冰冷,一样期盼相似的灵魂。 他和Joe因为一起打游戏而认识,然后慢慢熟悉,慢慢发现彼此的契合。 他们都被病痛折磨,想过轻生,但彼此鼓励好好生活。他说喜欢谢蘅的电影,Joe就熬夜三天抢票,但真可惜,这次期待已久的会面,竟然会是这样收场。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揉皱的相片,黑暗里,他看不清楚季安华的脸。 唇齿研磨着陌生的名字,一点一点与Joe的样子对上,原来Joe比自己想象中要好看,笑起来更阳光,身形也更纤细啊,原来他长这样啊。 他将照片努力地贴近胸口,但只觉得磨蹭刺痛,没有丝毫温暖。 如此的动作持续良久,他忽而爬起,翻箱倒柜地找起自己刚才换下的衣服,在那衣兜里,有着他们唯一联系的手机。 他固执地拨打那个熟稔于心的电话。 知音,朋友,永远的…… “您好,您拨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耳边却只一次又一次地被提醒。 而比这女声更冰冷的,是现实再一次告诉他,季安华死了。 一个脆弱的病人,一场对他而言不堪重负的欺压,他死得似乎毫无价值,只是一跃而下,痛苦过后,脑浆迸裂,四肢扭曲。 而他甚至什么都没有告诉自己。 他死死咬住牙,还是没能忍住嚎啕大哭泄露出的半分气音。 胸口腾升艰难呼吸,他额头触地。 哭得压抑而悲恸。 = “亲爱的人,我离开了这世界,没有哭泣,尽力的微笑着(我希望如此)。如果说至死可以许下一个愿望,那么我虔诚的希望,爱让我们永远不老去。 Nunca te adoran, Jo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