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电影落幕的时候,晏藜注意到最下面的进度条,足足两小时零十三分钟。
她从榻榻米上下来,披了件针织开衫,长至腰际的黑发末梢带着微卷,如海藻一般披散下来。
墙壁上的文艺挂钟指向凌晨过两刻,她慢步走到玄关,外头已经没了动静。
周遭很静,静得人发慌,落地窗外的高楼大厦偶有亮光,掺杂着隆冬呜呜的风雪声。
她握着门把往下按,“咔啪”一声,门应声开了。
下一秒,晏藜的目光触及门外的人,忽得愣住。
外面站着的男人,也就二十多岁左右的样子。穿了黑色的毛衣和驼色的外套,身姿颀长,就那么站着,静静地看着她。
晏藜记得电影有两个多小时,那么他就是站了两个多小时。
江却是疯子,是固执地、极端的疯子。
就像他们十八岁那年,他追着她的火车跑了二十多分钟那样的疯。
他少时曾在给她的情书中写,“晏藜,我会和你纠缠一辈子。”
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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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晏藜第一次来到南平。她和母亲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看着人声鼎沸的鼓楼区火车站。这个自小在南方长大,说的一口吴侬软语的小姑娘,还是对未来充满期待的。
那年她十三岁。
父亲新丧,母亲很快给她找了个继父,她母亲说继父人很好,于是她渐渐忘却了那个凶神恶煞的、已逝的生父。
但她没想到,她腐烂的人生也自十三岁那年开始,彻底拉开了帷幕。
鼓楼区分新旧,旧城区这时候还多是破败的楼群。拥挤、潮湿,四个字足以概括。南平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发展迅速的城市,但鼓楼旧区仍像贫民窟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格格不入地苟延残喘着。
晏藜是被门外剧烈的吵架辱骂声惊醒的。她睁开眼,外面天还没亮。盛夏的清晨带着露水的凉意,从半开的泛着铁锈的窗户侵袭进来。她把薄毯整齐叠好,好像听不见外头激烈的战况似的,兀自慢吞吞地换好了洗得发白的衣服。
开门,迎面砸过来一个烟灰缸。晏藜不疾不徐地侧身,玻璃制的烟灰缸应声而落,清脆的一响过后,是比之刚才更难听的男人辱骂声:“丧门星!老子看见你就烦,趁早滚。再让我看见你,我掐死你个杂种!”
骂声浑厚有力,中气十足。晏藜却活像没听见一样,面无表情地越过客厅的狼藉,去卫生间洗脸刷牙,然后去厨房盛饭。
留下身后此起彼伏、男人女人的吵嚷打砸声。
赵文山穷,所以晏藜和她妈周琴一起挨穷。所谓的早餐不过就是昨晚的剩饭做的烂糊粥,还有半个没热透的、半硬的馒头。
头顶的灯因为年久有些泛黄了,和厨房随处可见的油渍一样泛着让人恶心的反光;晏藜今天还要上班,她只犹豫了两秒,就把那个一看就很难吃的馒头拿了起来。
她十七了,过完暑假就要上高二。
因为上学期考了全市第六,得以从十三中转到一中,免学杂费和学费,还有一笔不菲的奖金。
晏藜想起来,低头看了看皙白胳膊上的淡淡疤痕:奖金被赵文山夺了,她在抢夺过程中被他推到地上,胳膊划过锋利的柜角,就留下了这个疤。
赵文山是晏藜的继父。
客厅的骂战还在继续,现在又多了女人拔高腔调的哭叫。晏藜啃完馒头,吸溜了几口稀饭,回房间收拾。路过客厅,免不得就要被连累着再受几句骂。
三言两语,晏藜不用猜都知道他们是怎么吵起来的。无非是些鸡零狗碎,赵文山总是会想尽一切办法地羞辱她们母女俩,以达到发泄怒火的目的。他无能,做什么生意赔什么钱,回家了就找个由头把晏藜母女俩打一顿出气。
他该改名叫赵窝囊。
晏藜挎着帆布包下楼,社区门口“惠民小区”的铁牌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东倒西歪,沾着仲夏清晨的露水。
能听见远处微微嘈杂的早点摊叫卖的声音,馄饨包子豆腐脑,清澈空气里若隐若现那些摊子上独有的炝香辣椒油味儿。
她在旧城东的蔡家牛肉面上班,从早到晚。那家白天卖牛肉面,晚上就在店外面的空地支起塑料桌椅,卖烧烤。
这个点儿店里没什么人,晏藜纯是为了逃才拿上班当借口的。她走得很慢,在新城区被视为违章建筑的石梯坎路,旧城区遍地都是,老旧的房子被这些路分得高低错落,一抬头就是遮天蔽日的桑榆香樟,还有乱七八糟的电线。
日头还没毒辣起来,但毕竟是七月份,已经有很热烈的蝉鸣了,给早起来往的人们平添了一份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