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上庭下一片哗然。 如今民事诉讼的庭前工作非常细致,很少有人会当庭提出新观点,或者搞所谓的“证据偷袭”——赵嘉言作为大通公司的委托律师,当庭否认原告提交的所有证据,显然不打算按套路出牌。 审判长主动提醒道:“赵律师,原告的很多证据都是合同,有双方签字盖章的。” 赵嘉言微微一笑,仿佛猎人看见猎物走入圈套,视线中闪烁着精光:“我和夏律师作为代理人,不清楚合同的具体内容,目前无法确认这些签字真实性。” “那就把大通公司的经办人找来!” “出国了,三五年回不来。” 只见被告席的桌面上空荡荡的,相关材料都已经被夏楠收进包里,就算想强行比对也无从下手。审判长气得直瞪眼:“印章呢?印章总不会是假的吧?” 赵嘉言耸耸肩:“还是无法确认,所以我方申请进行司法鉴定。” 坐在台上的三位合议庭成员面面相觑,看出他今天是铁了心来闹事,无论如何也无法推进正常的庭审程序。 审判长只好再次敲响法槌,颓然道:“休庭!双方代理人都跟我过来。” 庭下的旁听人员坐不住了,纷纷交头接耳,似乎看不懂庭审接下去的走向。夏楠也有点迷糊,还是像跟屁虫一样,尾随着赵嘉言去到法庭外的会议室。 为方便诉讼过程中的调解,如今每家法院的法庭旁边,都会有一间这样的会议室。 审判长走在最前面,刚一站定,便叉着腰转过身来,黑着脸厉声质问:“赵嘉言,你搞什么名堂?申请鉴定为什么不早点提出来?” 男人身穿合体的定制西服,整了整领带,不卑不亢地说:“当庭申请鉴定并未违反法律规定。” 听闻此,原告代理人瞠目结舌,指着他对审判长抗议:“您看看,这是恶意拖延诉讼!我们要求尽快判决,让大通公司承担股权回购的义务!” “目标公司已经不可能上市了,但回购股权的每一分钱,都要大通公司真金白银地往外掏。” 赵嘉言转向原告律师,语气也缓和下来:“这场诉讼拖得越久,目标公司就越不值钱,你们急于套现,我们则是想帮当事人减少损失。” 说完,赵嘉言又看向审判长,刻意停顿了片刻。 夏楠跟在他身后,暗中观察合议庭其他成员的表情:抱臂而立,不耐中混杂着几分无可奈何,甚至有几分看热闹的意思。 原告律师不肯轻易松口:“合同约定大通公司有回购义务,这场官司你们赢不了!” 赵嘉言低头拍拍裤腿,无所谓地说:“的确赢不了,但我可以打一审、打二审,进入执行程序再去申诉,拖个十年八年都没问题。” 会议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原告律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审判长,却见对方根本没打算开口。 夏楠的心跳已经快至极限,表面上却依旧保持镇定,一双手紧抱住胸前的卷宗材料,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原告律师像只被陷阱困住的野兽,在原地来回转圈,脑门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见火候差不多了,赵嘉言清清喉咙,态度诚恳地说:“官司打下去,大家都讨不到好处,还不如坐下来好好协商——你们尽早抽身,大通公司继续控股目标公司,法院的调撤率也能上升一点嘛。” 原告律师还在犹豫:“……我要征求当事人意见。” “当事人肯定愿意早点拿钱。” 赵嘉言伸手拍拍对方肩膀,自来熟似的大笑起来,一锤定音道:“调解方案就由法院提,我们分头去做原被告的工作。” 审判长这才再次发话,结合案情指定了合理的回购价格,要求双方一周后回复。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夏楠的掌心已经湿透了,腻腻滑滑的,几乎拿不住厚重的卷宗。她只知道跟在赵嘉言身后,亦步亦趋地挪动步伐,两条腿软得像棉花一样,随时有可能跌倒在地。 天知道,审判长提出的方案远低于大通公司的预期,甚至还不如本案一审的律师费! 尽管如此,赵嘉言还是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表示这个数额超出了自己的权限,需要跟当事人协商才能确定。 对方律师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当场回绝,似乎真打算就此征求原告意见。 面对大通公司法务经理的焦急询问,赵嘉言并未当场作答,而是等到开车带人离开法院之后,方才和盘托出。 法务经理掏了掏耳朵,难以置信地再次确认:“你没听错吧?对方的预期这么低?” “恶意违约、提前解除合同,再加上我们保留的主张缔约过失责任的诉权……现在有机会一揽子解决问题,他们还想要多少?” 赵嘉言一边打方向盘,一边挑眉反问,脸上的表情很轻松,甚至还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 夏楠乖乖地坐在驾驶座后面,尚未从巨大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只能勉强竖起耳朵,确保听清楚了前排两人的对话。 车停在法院附近的一处茶楼外,立刻有相熟的服务员出来迎接,冲他们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 赵嘉言解开安全带,扭头看见法务经理还呆呆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忍不住伸手在他面前晃荡:“学长,回神啦!” 法务经理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不行,我要去向公司领导汇报。” 赵嘉言反问:“汇报什么?” “汇报调解方案,让他们尽快做决定。” 赵嘉言哑然失笑:“方案细节还没谈,现在只是一个大概的价格,有什么好汇报的?” 法务经理瞪他:“这个价格已经是胜利了,当然要及时汇报。” 夏楠暗忖,大通公司是一家国有控股的大型集团企业,法务部门历来都有被边缘化的风险。如今在诉讼中迫使对方让步,为公司争取到巨大利益,也难怪法务经理想要趁机表现一番。 赵嘉言严肃地提醒:“你们就是转让协议没拟好,签了有歧义的条款,才让别人钻了空子……” 对方好歹也是一位国企中层,自然懒得听人教训,只是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便推开车门,抬脚准备下车。 赵嘉言一把拉住他:“学长,原告背景复杂,把目标公司执行回来很困难,必须提高警惕。” “小老弟,你就放心吧。” 法务经理挣脱束缚跳下车,叉着腰扬眉吐气道:“强龙斗不过地头蛇,目标公司就在本地,咱们大通分分钟搞定。” 法务经理离开后,车厢内陷入一片沉默——见赵嘉言若有所思,夏楠也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茶馆里相熟的服务员还守在车旁,殷勤地等待他们下车,却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让客人感到有压力。 赵嘉言回过神来,按下驾驶座的车窗,冲服务员摇摇头:“算了,今天不进去了。” “没事的,赵主任。” 服务员笑眯眯地回应,声音像鸟儿般清脆,听不出任何不悦之情:“那饼茶我收好了,下次来沏给您喝。” 夏楠打了个哆嗦,愕然发现对方竟是昨晚电话里的那个女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这家茶馆装修低调,内部全是包间消费,除非熟客引路,普通人根本进不了门。由于距离省法院较近,向来是本省法律界人士聚集的热门场所——嘉言所的律师们开完庭,也会来此处休整一番。 茶馆老板很精明,挑选的服务员大都年轻漂亮,善于维护和客户们的私人关系。 夏楠自认是个专业人士,不屑茶馆以这种方式营销,从没正眼看过身边的服务员,更没留意过她们的声音。 按理说,大案开庭前的夜里,赵嘉言不会无缘无故地找人消遣,除非是另有隐情。 转动方向盘,赵嘉言顺利地将奥迪车驶回大马路,一边踩下油门加速,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你今天把卷宗收起来是对的,在庭上的反应也很快,不枉跟着我这么长时间,总算是开窍了。” 夏楠自认做的是分内之事,不值得被特意表扬,感觉很是惶恐。 她只好简单地事论事:“我看您态度那么强硬,一定要把对方的经办人赶下去,就留代理律师在庭上,肯定是有目的的。” “他是老牌律所的合伙人,每天忙得连轴转,来不及看卷,对案件事实没有把握。” 赵嘉言眯着眼睛,想起庭前交换名片时的细节,有感而发道:“如果是那位副总,就能当庭证明证据的真实性,不会让我们胡搅蛮缠……我也就是赌一把。” 夏楠追问:“可您怎么知道审判长的想法呢?凭什么相信他会提有利于我们的调解方案?” 正巧遇到路口的红灯,赵嘉言踩下刹车,将车子稳稳地停在让行线上,随即转过头来:“你应该喝过小李泡的茶吧?” 如果夏楠没有记错,他指的恰是那个声音好听的茶馆服务员。